严决又看了安知知一眼,对莫揶说道:“等到小师妹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你的压力或许就会小一点了。”
莫揶转头瞅了瞅正在专心练习的安知知,点点头:“也许吧。虽然知知的胳膊腿现在还细瘦了点,不过我看她的确是个好苗子。”
*
安知知在剑墟伙食的“哺育”之下,终于从一根瘦骨伶仃的豆芽菜,变成了一棵紧密结实的麦子。
因为没有哪怕一星点的修为,不可进阶为器修,安知知没有办法独自铸剑,只能从事打铁、烧炉、打水之类的辅助性工作,不能成为剑师,只能当一个剑童。
其实若是剑意相合,剑童也可以进行剑器的修理。
只不过几乎没有人会来找她罢了。
摇光弟子都知道安知知这号人物,也知道长余子曾为她下过“根骨全无”的评语,更知道“万年妹”这个玩笑一样的绰号,因而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她来修理,觉得她定会消磨剑器的灵力。
只有姜玉芝是个例外。
姜玉芝偶尔会来看她,一边说她没出息,笑她只能当个跑腿的,一边把自己那柄磕了刃的剑塞到她手里。多亏了姜玉芝,她才能积累到一星半点儿关于剑器修理的经验。
安知知进入剑墟已满一年。
这日,姜玉芝欢天喜地跑来告诉她,自己有了结丹的迹象。安知知自然是替玉芝师姐感到高兴的,甚至有几分感动。
“大师兄说你和我不一样,不仅仅是天资不够的问题,而是没有构筑修为的基台,算是一种先天不足,其他人也说你就算是修炼一万年也不可能羽化,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的嘛。连我这种人都能修成金丹,你说不定努努力也可以的呢!”
姜玉芝似乎始终都没有放弃劝知知“迷途知返”,只不过语气比最初松动。
安知知是个性格软弱的人,不过在这件事上倒是从未动摇过。
“我觉得在剑墟挺好的。每天都有事做,也有饭吃,我虽然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但大家也总是鼓励我。我已经很满足啦……”
姜玉芝轻戳她脑袋:“你这丫头,没志气,怎么当个剑童就安心了?怎么说也得朝铸剑师努努力呀。”
“唔……”
“我觉得你有天分——这回肯定没看走眼。”姜玉芝压低了声音,凑到知知耳边说,“自从我把凌雪剑交给你来修理之后,驭剑就更得心应手了,修行的效率也在提高,所以才能这么快就有所突破。知知,这八成是你的功劳。”
知知猛地摇起头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姜玉芝眨巴了几下眼睛,“除了把剑交给你来修理之外,我在修行方面的日课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就这一年,提升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呢。除了你,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是玉芝师姐自己很努力呀……”知知搬出姜玉芝一贯的论调。
姜玉芝搂住她脖子:“勤能补拙,确实没错,不过我自己有多少本事,我还是心里有数的。大师兄也跟我说了,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用勤奋补足的。知知,我自打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你有剑缘,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这份剑缘大概不在剑修,而在修剑。”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知知听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绞起了手指。
姜玉芝是个有些固执的姑娘,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想法。
自姜玉芝分享了结丹的喜讯之后,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严决自人间除妖归来,将无我剑交予剑墟修理。
自一年多前在剑炉前见过半面后,安知知便再没和严决打过照会。
课业繁忙时,安知知一颗心全都扑在剑炉里,没别的心思去想其他。
等夜深人静,倒偶尔想起大师兄的面影,也只觉得那人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她从不敢轻信他曾说过的话。
“以后若是还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这应该是大师兄对一个刚入门的新弟子的无心的体恤吧,或许他对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如此许诺过。
像大师兄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如今一定已经忘了她这砂砾尘土。
安知知觉得有些惆怅,又觉得这事本就再正常不过,便努力将之抛到脑后,不再多想。
这次无我剑是由陈元松送来的。据说严决此行受了重伤,不是被妖所伤,而是遭人算计,伤及根骨。
莫揶一边听着陈元松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将伤痕累累的无我剑捧到手里,末了,忍不住叹一句:“严决这人,斩妖除魔未逢敌手,反倒栽败在凡人手上,真不知该说他天真单纯、缺少防备,还是该直白地说他傻……”
陈元松苦着脸道:“这回大师兄伤得重,险些丢了性命,莫揶姐姐你就人如其名一回吧。”
——莫再揶揄他了。
莫揶瞪他,将无我剑搁在剑炉边上:“三日后来取。”
这天,安知知在剑炉专心锻了一日铁,也就未曾听闻严决重伤的事。
入夜,走出剑炉,看到月光下无我剑的锋芒,才知道大师兄回到了摇光。
无我剑就像她第一次来剑墟时那样,静静靠在剑炉附近的石块上,牢牢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真是奇怪……剑墟有那么多名剑,有比无我剑更宽更大更威风的,也有剑柄华丽无比、剑纹精美无双的,可是在那么多交叠排列的剑器中,她总能一眼就找到无我剑。
就像她当年从长阶上飞奔而下,在四方坛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眼就看到严决一样。
果然,人如剑,剑如人,皆举世无双。
她注意到无我剑伤得很重,却不是外伤,莫名感到一阵担忧。
三日后,莫揶按惯例完成修理,将无我剑搁置在剑炉外,等陈元松来取。
安知知完成日课的时候,剑墟已是深夜寂静。整个后山只能听到剑炉之火哔啵的燃烧声。
她收拾好东西,从剑炉离开,一迈步就被一缕寒芒晃了眼睛。
冰冷的月光之下,由无数金属铸造物堆积而成的山丘上,一方银光映入她的眼帘。一道听不见的声音正在呼唤她,引着她往某个地方走去。
回过神来,那道锋芒已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大师兄的无我剑——
剑身长而阔、剑柄质朴又高雅。
剑意凛然而清澈,如穿越亘古的风,如永恒不化的雪。
她在那清冽的剑意中,看到一缕遗落的伤痕。
奇怪,莫揶前辈明明已经修过,为何还会如此?
她出神地盯着那道伤痕,过了许久,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
在冰凉的触感中,她感到一阵幻痛,听到一声哀叹。仿佛一位久卧病榻、孤单而悲伤的病人正握着她的手,向她寻求抚慰。
她心中涌上一阵怜惜,鬼使神差地将剑从石缝拔出。
第18章 不求甚解
翌日。
陈元松抱着无我剑从剑墟返回的时候, 正好看到严决结束闭关,慢慢悠悠地从房中出来。
“哎,大师兄, 已经调养好了?”他快步走上前去,将严决上下打量一番。
据说对严决下手的人用了浸过术法的毒,硬是将他这副即将元神大成的身子毒入髓骨, 一下去了他半条性命, 实在邪乎得很。
眼下严决虽然已经可以起身走动, 但脸上少了些血色, 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倒也是一副稀罕的风貌。
陈元松之前还叫莫揶别拿大师兄开玩笑,此刻见他无事, 自己先忍不住在心里调侃起来。
“差不多了, 还需歇息几日。”严决说,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似乎对自己身中奇毒一事毫无嗟怨。
这人便是病了,也仍是一副风流公子的神韵, 眉目含情,浅笑顾盼, 甚至因为虚弱而多了一分嗔态, 比以往更能骗得几许怜爱。
旁人都是女娲娘娘甩下的泥点子, 只有严决是用了心思、细细雕琢出来的杰作。老天着实太不公平。
陈元松心里这么想着, 撇着嘴角将无我剑丢进严决怀里, “喏, 你的剑, 我帮你取来了。”
“多谢, ”严决说, “待有了精神,许你差我当一日陪练。”
“那还真是谢主隆恩——”陈元松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实则却因为严决的约定而暗自有些高兴。
回过神,见严决盯着手中佩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忍不住问:“怎么了,大师兄,是无我剑有什么问题吗?”
严决敛起笑意,难得正色道:“这次是让谁修的?”
“当然是莫揶啊,除非是欧冶子老前辈亲自出马,剑墟还有谁吃得消动这把剑?”
“——嗯……也是。”
陈元松看到严决反常的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免一阵忧心:“难道说莫揶终于出了什么差错,叫无我剑受了折损?”
然而刚才一路走来,将无我剑抱在怀中,又未觉察到有什么异样。倒不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