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严决在他身后稽首道。
“你回来了。”长余子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大弟子,“怎么样?”
“战火将息,饥荒便至,妖鬼早就已经急不可耐了。血妖虽除,但很快就会有其它大妖为祸人间。天衍四十九峰,很快就会忙碌起来吧。”
长余子沉吟片刻,道:“百二十年,对人间来说,也是段不短的时光了。若师兄们还活着,如今或许已经飞升成仙。可叹啊,可叹……”
他目光寂寂,神情有几分悲戚。
“——当年仙门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竟只换来人间百二十年太平。”
“上古六妖鬼已被封印在六峰之中,剩下的不过是乌合之众。就连千年血妖也不敌我这晚生。师尊,徒儿不仅会守护苍生,更会护好摇光,护好我剑宗上下。”
与带着几分怅然的长余子相比,严决倒是显得大胆无畏又意气风发,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能让他动摇的事物。
长余子不禁失笑:“元神未成的小毛孩,倒是会大放厥词。”
“师尊不信我?”
“不信你,我还能信谁?”
上古有六妖,败坏天道、祸害生灵。一百八十年前,仙门封印其三,一名曰奉除、一名曰方相、一名曰垠仙,镇压于四十九峰的天璇、天玑、天权三峰之下。
又六十年,镇余下三妖,各名鬼持、无尽藏、衡九生,封其元神于玉衡、开阳、摇光三峰之中。
至此苍生无灾,天下太平。
然而,经此一战,大妖虽被悉数封印,天衍却也因此式微。仙门损失惨重,尤以剑宗为剧。
当时剑宗仅剩的一名弟子,道名长余。
剑宗尊长许是知道此战有去无回,强行将长余锁在千鼎印中,未许他同行。等长余挣脱千鼎之印,剑宗已遭灭门,摇光峰只留松涛阵阵,长鸣不绝。
为重振师门,长余子游历人间,寻访有慧根的孩童,并在一道仙灵剑气的指引之下,找到一户严姓的豪族大家。
严家嫡出有三子。将长余子指引至此的,便是严家第三子。
长余子第一眼看到严决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千年难遇的苗子。
——天赋异禀、根骨奇绝,若能得到这个孩子,重振剑宗必不在话下!
严决时年七岁,正是开始炼气筑基的好时候。长余子顾不得许多,开口便向严家二老要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严家怎会轻易舍得送走亲生的幼子。
于是长余子声泪俱下,在严家门外长跪叩首三日,终于打动了严家二老,同意送幺儿去仙门修行。
仙魔之战才刚刚平息不久,人间百姓终究知道是谁替他们守住了这片太平。
“就当是向仙人报恩吧,也是份功德。”严老爷一边叹气,一边抚慰独自垂泪的妻子,目送一大一小两条背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严决的出现,对孑然一身的长余子来说,无疑是一种救赎。他对严决寄予了极高的期待,既当他的导师,亦当他的父母,对他既是宠爱有加,又教导严厉。
这对师徒守望相助,百年过去,才使得摇光剑宗重现出几分昔日的神气。
“是啊,你要守护苍生,更要护我剑宗上下。”长余子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我自是信你。”
严决出自纨绔之家,又是极受宠爱的幺子,身上似乎总有些洗不去的铅华与顽劣,但神识里的侠骨仁心,一百二十年,足以让长余子看清。
只是这个于太平盛世里长大的孩子,并未亲眼见过六妖之力,又自视甚高,性情散漫。
纵使他天生奇才,也还是太年轻,太年轻,怎能与洪荒时代便流窜于人间的远古大妖相比?
想到这里,长余子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
殿中片刻沉寂。
严决忽的想起刚才在四方坛上偶然一瞥所看到的人影,嘴角微扬。
“对了,师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玉芝带了新弟子回来?”
“你不在这些时日,剑宗又入了不少弟子,你倒只在意那丫头带来的?”
严决轻笑不语。
长余子看了看他,摆了摆手,“玉芝是领来过一个孩子。可那孩子全然没有灵根,身上徒有一丝剑意罢了。怕是苦修万年啊,也未可成仙。”
“——不过人间乱世,留她在摇光,护她安稳度过这一生,也算是为剑宗积些善缘了罢。”
第2章 徒有剑意
剑宗刚入门的弟子是块万年不开窍的榆木。
这个消息不知怎么的就在摇光山传开了。
“哪怕真的是块榆木,若是活上万年,也能修成个树精啊。居然真的有修行万年也没法得道的人,你不觉得反倒有些稀奇?”
“玉芝师姐不是还在那信誓旦旦地宣称找回来一个剑修的好苗子吗?”
“这回她是真的看走眼啦!摇光虽是剑宗,终究是个修仙的地界,身有剑意算什么,没有灵根,还不是白搭。”
“不如在山下找个江湖门派,练上几下子,日后说不定能当个女侠。”
“诶,说谁谁来,喏,咱们新来的小侠女——”
说话的人抬了抬下巴,引得同行者都往一个方向看去。
叶片有些发蔫发黄的翠竹下,盘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身上是一件显然偏大了些的道服,头发学着门中其他弟子的模样束在头顶,没有玉冠抹额,不够长的前发稀稀拉拉地垂在眼前,看上去有些磕碜。
“这不就是那个万年妹吗?在这里做早课呢?”
修行一万年也不可得道的小师妹,简称万年妹。
“这么用功?可惜,把劲头花错了地方。”
“你若是能像这位小师妹一样用功,怕是早就能突破金丹的境界了吧?”
“行了,说话小声点,人家都听得见。”
“怎么?我们说的话难道还怕被人听去不成,又不是造谣诋毁。‘万年而不可成仙’,这可是师尊亲口盖棺定论。”
“玉芝师姐这回可真是吃瘪了。”
闲逛至此处的几名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调侃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人声在人群后方响了起来:“你们说谁吃瘪呢?”
众人回头,杏目圆睁、柳眉倒竖的女弟子正站在后边山崖一侧的石阶上,一副气恼模样。不是姜玉芝是谁?
她气恼倒不是被这几名不懂事的弟子戳到痛处,而是替沦为众人笑柄的小师妹感到不平。
“好师姐,你就说是不是吧。”小集团中为首的弟子不慌不乱,笑着应道。
姜玉芝入门早,大多年少门人见了都得称她一句师姐,但因为人长得小,修为和功力也只能说马马虎虎,又是大大咧咧的糙性子,丝毫没有师姐的威严,这些年轻弟子们见了她少有敬畏的。
正如此刻,这群闲散弟子非但没有因为姜玉芝的出现而停止对安知知的嘲弄,其中一人甚至走到翠竹之下,伸手扯了扯她头顶那团可笑的发髻。
一直紧闭双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安知知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睁开眼,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护住脑袋。两边的手肘紧紧贴着太阳穴,将小脸挡了起来。
“哟!是活的!”那弟子笑了起来,“刚才看她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小家伙就这么坐化了呢。”
“你们给我够了!都是同门,竟然对新来的小师妹做这种事,像什么样子?”姜玉芝冲了上去,将安知知护在身后。
为首的弟子搭腔:“师姐,什么叫‘对小师妹做这种事’,我们做什么了吗?说得好像我们在欺负小师妹似的。”
“难道不是吗?你们看知知乐不乐意!”姜玉芝不满道,“真是的,天资好又怎样?就怕日后剑宗要败坏在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家伙手里。”
眼下的这些弟子都是有点灵根在身上的,这也是他们如此目中无人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像姜玉芝这种资质平平、入门早却修为滞后的前辈,他们面上糊弄,心里却是瞧不起的。
知知不知所措地躲在姜玉芝身后。
她其实想跟姜玉芝说不要紧的。比起被前辈弟子们捉弄,她更不愿意看到姜玉芝因为自己的事而受气。
但此时若是出声,又无异于驳了姜玉芝的面子,叫她下不来台。
安知知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恨不得地上能裂一条口子出来让她藏身。
姜玉芝还在和那几名欺负人的弟子争执,而安知知只觉得头晕目眩,已经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身后清风拂过,翠竹摇动。混沌不安之中,两个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玉芝那丫头,真是让人不省心。”
“哎,大师兄,今天吹的是哪阵风啊,你居然会主动去找玉芝姐?”
沙——沙——
两道白影自翠而微黄的竹叶后面出现。
乾坤朗朗,天清气爽。争执的声音一瞬间止息。仙人谪临,无人敢轻易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