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心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念头?是怨是恨?是遗憾还是追思?是痛苦还是自责?
作为一直被牵挂的孩子,他无法想象,但也无法向知知开口。
仅是从旁触及这个命题,他就感到无尽的悲戚,身为局中人,到底又会如何呢?
“想爸爸妈妈。”
听安知知这么说,他好像了解了一点,但好像又更加困惑了。
这个被抛弃的孩子,也是会眷恋母亲的呀。
严决从安知知肩上解开背包,挂在玄关的钩子上:“吃饭吧。”
他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不动声色地催她走向厨房,一边浅笑着介绍道:“今日餐点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在摇光时做与师弟师妹们,尝过的可都赞不绝口。这里的食材虽不及摇光,但佐料更为丰富细腻,做出来的菜肴应该别有一番滋味。”
安知知被他半推着,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
严决将筷子在桌上码齐,塞进安知知手里:“快尝尝。”说着自己也拿起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条油光铮亮的菜叶。
安知知愣愣地看他,眼睛被饭桌上的顶灯照得通透。
严决辟谷百余年,自来了这里之后,吃食倒是几乎顿顿不落。
起初安知知只以为大师兄不过好奇异世界的口味,但到了后来,除了吃,他还自行研究起料理食谱,时而复现一番他在摇光“修炼”出来的手艺,时而推陈出新,做出些闻所未闻的菜式来。
而她自己也从最开始的诚惶诚恐渐渐变得泰然起来。这几日来,安知知吃过的菜色怕比过去一年林林总总加起来的还要丰富。虽从未堂堂正正说出口,但会在下班的路上期待今天又会尝到怎样的菜肴。
这样真的好吗?她不禁向自己诘问道。
她不知道好不好。但大师兄看起来乐在其中,她自己也暗自高兴。
既然皆大欢喜,那大抵便是好的。
安知知也夹了一条绿油油的菜叶,放在米饭顶端,扒着吃了起来。
“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吗?”严决开始舀汤,一边舀一边问。
安知知抬头,冲他眨了眨眼,大概是在说:“为什么这么问?”
严决笑:“看你回来的时候很高兴的样子。”
“啊……”安知知又是呆呆一愣,随即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这么明显吗?”
严决毫不谦虚,面上却正色道:“嗯……也可能是我眼神比较敏锐。”
安知知被小小地逗笑了,表情放松下来,不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呆样,眼神也跟着灵动起来。
“大师兄,我跟你说,今天午休的时候,我和其它部门的一位前辈聊上天了。这位前辈他可厉害了呢,有几个我一直没弄懂的操作,他今天给我一讲,我就全明白啦!”
安知知本想展开说说那几个操作究竟是什么原理,但想到严决不懂这些,听起来怕是会觉得无聊,加上她虽然弄懂了,却未必能讲清楚,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改口说起齐浩的事来。
“这位前辈进厂才两年,不过比好多老工程师还厉害。大家都说他像是活了第二次的人一样,不然怎么会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呢!”
安知知这时候开始有些懊恼自己那贫瘠匮乏的词汇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厉害”这么一个形容词,翻来覆去地用,根本就表现不出来齐浩前辈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她停下筷子,思索了一会儿,补充道:“大概在我们的工厂里,他就像在摇光的大师兄一样……唔,大家是怎么说来着?嗯……天赋异禀、根骨……奇绝?”
正喝着汤的严决差点被噎到。
他沉吟片刻,放下碗:“大家是这么说的,那知知师妹又以为如何?”
“欸?!”安知知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
严决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吃惊,固执问道:“在知知师妹眼里,我这个大师兄是怎样的呢?”
他不想让知知总是提着别人,便不知不觉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安知知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小心起来,她低下头去,看着碗里的饭,想了半天,才说:“……很、厉害。”
严决撇了一下嘴角:“就这样?”
“非常……厉害。”安知知如坐针毡。
这回她脑子里是真的除了厉害便再想不出别的词句来。
要描述齐浩前辈的厉害,她还可以拿大师兄来作比。可是要描述大师兄的厉害,她又能拿什么作比呢?
中天之日?九天之月?天上的仙人?人间的神祇?
她将脑袋抬起一点点,眼球向上转,偷偷看了严决一眼。
左手托着腮,右手握着筷,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但因为主体是严决,便自透露出散漫而风流的味道来,那双似醉非醉的眼在汤气的白雾中,如同穿越烟云,自天际降落的一丝水波。
这水波轻轻、轻轻向她扫来。
这能够涤荡凡尘的水波,亦能震慑她这身凡躯、震慑她心魂。
她不禁再一次想起六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
仙人临山,不染尘烟,繁花经侧畔,片叶不沾身。
在她心里,没有什么词可以详尽地描述这个人。俗世的词语都不够贴切,天人的言语才能将他形容。所以她能说什么,该怎么说?
她好为难。
“那我和知知所说的那个前辈比起来,谁更厉害呢?”
“那自然是大师兄!”
安知知脱口而出。突然就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原本没什么可比的,但问题的答案依然明显,因为在安知知心中,严决是世上独一份的、超过一切的存在。
托着左腮的拇指划过下颌的轮廓,严决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嗯,我想也是。”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喝起了汤。
*
吃完饭,严决依然积极投身洗碗的工作,安知知抢不过他,还反被推到客厅休息。
她坐在沙发上,看到叠放在茶几上的那堆书,不由吃了一惊。
是放在书架第二排的,她说过没有必要看的那些书。
被翻到一半的那本《机械动力学》正向下摊开,摆在茶几正中,封面下,一张表格滑了出来,露着一半在外面。
似乎是买回来的时候就夹在书里的广告小纸片,因为并不碍事,所以她也一直没有扔掉——倒不如说,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发现书里还藏着这玩意儿。
安知知伸手将那纸片抽了出来。
双面印刷。
一面是官方的征兵广告,一面是参军报名表。
——征兵启事。
在工学类的书籍里夹带这种广告并不奇怪,尤其是像《机械动力学》这种堪称入门必读的书目——这方面的知识是机甲单兵应募笔试的重要考察项目。
要成为能够在宇宙环境中独当一面的机甲单兵,就必须对自己所驾驶的机甲有所了解。
虽然不必达到像工程师和维修工的程度,但应当具备简单的故障排除能力及意外应对技巧。
毕竟是作战人员,身体能力和战斗素养才是最重要的。
关于机甲单兵的征募,以上差不多就是安知知全部的认知了。
她把那张启事夹回书里,又将书放回茶几上,继而翻开自己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开始看了起来。
自从捡到严决之后,她每日的行程便有了变化,其中就包括不需要在回家的路上去菜市场觅食,以及不会在图书馆逗留太久。
因为获得合法居民的身份已满一年,她的身份证上额外增加了公立图书馆藏书的外借权限。
她现在正在读的这本书据说是高级技工的必读教材之一,甚至是在工程师中都被奉为圣典的存在,乃班学武的倾情推荐。
这位一开始对她完全看不上眼的工厂长,在她入职之后态度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会在她面前表现得趾高气昂,但安知知能感觉出来,他并没有恶意。
关于作业终端的操作方法、工间的利用条例、正确的工作流程等等,这些据说本来是交由人事部门负责的新人教育项目也由班学武一手包圆。
在接受培训的那段时间,他还向安知知亲身示范了不同型号机甲的维修规范——在担任厂长一职之后,他其实已经很少参与一线的工作了,这回显然为安知知破了例。
这倒并非出自班学武的个人意愿,而是孙舒雅的强烈请求。只不过两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对安知知提起过这件事,便让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姑娘误以为是对自己的特别优待,又惶恐又感激地受着。
而班学武,他自己也想亲眼确认一下安知知的常规水平,将她带在自己身边,正好方便管教。
不管再如何有才能,尚未接受过科班教育的野路子终究容易引起问题。而在机甲维修这个严格要求精准性的行业中,规范的程序可以说是维修结果的保障之一。他要尽快让安知知适应这种规范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