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不管两位当事人怎么说,他都没法从眼前的画面里抠出半点有关大型巢穴的信息。
身后传来的四束热切目光让他倍感压力,他不得不在脑中编织能让这两人满意的解释。
确实还存在一种可能性。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作为一种可能性,它确实是存在的。
HL-12的输出性能比旧式的机甲提高了很多,尽管在测试中已经算出了它的输出上限,但那种东西也并非是绝对的。
根据操作方式以及机甲所处环境的不同,偶尔确实有机甲能够发挥出远远超过测量数据的性能。
他盯着那片不断扩散的信号波,审慎地开口:“不然的话,就是在你们返航的这段时间里,1209和79号合力把那个虫穴给……销毁了?”
这是一个接近异想天开的猜测,但在这种情形下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合理的解释。
假设那个坐标附近确实存在一个大型巢穴好了,但是眼下所有的指征都表示那儿没有那样的东西。
要让这两个条件同时成立,想来想去也只能将“存在”修改为“存在过”了。
观察员从屏幕的反光里窥视了一眼司令家的千金,觉得自己的回答想必能让目前在场地所有人感到满意。
但是高响很快就打破了他的良好感觉。
“怎么可能?就算大兄弟再厉害,那个巢穴也不是只凭借一架轻型战机就能毁掉的东西啊?”
观察员顿时感到有些沮丧。他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最后放弃了治疗:“反正援军已经出发了,既然现在1209和79的状态都显示不错,不如我们还是耐心等一等援军发来的回报吧?”
虽然等待让人心焦,但一时也别无他法。
就在观察员以为这事可以就此揭过的时候,凌雪停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79号运输机的驾驶员是谁?”
她问这个做什么?观察员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将相关的信息给调集了出来。
“安知知,时代智钢的维修工,第一批进入轨道的志愿者。”
还不等凌雪停发表感言,高响就率先啊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军医皱眉问道。
高响一拍脑袋:“我知道这姑娘!”
“——她在L市基地呆过,还叫严决兄弟‘大师兄’来着!”
他想起在一片引擎轰鸣声中隐隐约约听到的话语。
“……同你说过的……我喜欢的姑娘……”
大兄弟喜欢的姑娘……
他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自己八成是听错了。再见到那两人的时候,一定得再仔细问问。
*
安知知有些困惑地坐在运输机的驾驶座上。来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回去的时候反倒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
她正开着跟随模式,让这艘小型飞行器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HL-12的后面。
前面有人带路,不需要她自己查询地图和调整方向。
大概正因为不需要自己动手操作了,所以才会觉得手足无措的吧。她想。
但是心跳得好快,呼吸也还没有平静下来。
“知知?”耳机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原本就超出正常数值的心率变得更快了一点。
“大师兄!”她慌慌张张地应道。
耳机里淌过一阵轻轻的气流声,电波对面的那个人在笑。是平常的大师兄。
“知知,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安知知紧张起来,支支吾吾道:“……唔,嗯……”
对面沉默了几秒,才问:“在剑炉修剑的时候,知知通常都会想些什么?”
安知知有些意外,她抬起头,从视野中看到那架银亮银亮的机甲就飞在眼前,没有一丝动摇。
大师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呢?
她心中疑惑,思绪却被这个问题挑起,不知不觉回到了那个显得分外遥远的时空之中。
剑修以剑修身,以剑证道,佩剑对剑宗弟子来说,无异于自己的一个分/身,无异于生命的一部分、道的一部分,每一柄剑,对持有它的剑修来说,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存在。
她虽然早早放弃了剑修的道路,却以铸剑师的身份通晓了这一点。
欧冶子师父也曾教导过她,若不知剑于剑修的重要性,便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铸剑师,若不知剑之道、剑之命,便无法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铸剑师,若不以心待剑,便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铸剑师。
她灵根全无,是为先天不足,无法炼气修身,与天衍其他弟子一样求仙问道,但于修剑一途,她自认问心无愧。
……因为严决同她说,这是她的天命。
这是她的天命。她之所以没有在乱世中死去,皆是为了遇上这段天命。
是故,她以真心锻每一块铁,以真意淬每一柄剑,以所有心魂消弭剑上伤痕。
她在修剑的时候,只想着一件事:不管遇上什么灾祸危险,你,你们——都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想,宝剑啊宝剑,一定要和你的主人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
又是一阵轻轻的气流声。
安知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恍恍惚惚地把真心话给说了出来,想是让大师兄见笑,猛地觉到一阵羞臊,下意识地将脸埋进双膝之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严决的声音淡淡传来。
安知知感到脸上一阵发热。为何会这样,若大师兄笑她幼稚,她会觉得无地自容,但大师兄反应淡然,又让她感到一丝失落——为何会这样?
她又替自己感到一阵羞耻。
没等她脸上的热度消散,严决便又开口,不知为何,似乎突然变换了话题,大抵是觉察到她尴尬。
又大抵只是,他想这么说。
“自我入门起,便一直受师尊教诲。师尊要我好好修行,不可懈怠,将来定要成为一个能够保护剑宗的人。我自视甚高,也仗着天赋有恃无恐,始终觉得此事不在话下。”
“我弱冠之时便有元婴修为,再一世*(即三十年)成化神,若未遭变故,过几年便可元神大成,三甲子之内可甄渡劫圆满,纵横观览,天衍仙门怕也再找不出资质出我右者。”
“我既有此大能,自然要担当大责。庇佑剑宗,我自认责无旁贷。可惜……我最后还是辜负了这一生一世的责任。”
语气清朗,可让人生生从里面听出怅然。
安知知忽的明白过来,大师兄方才一反常态究竟是为什么。他一直表现得不甚在意,但果然无法放下。
摇光被毁,他始终自责。
虫穴崩塌,状似天崩地裂,想必是……又唤起了他不愿回想的那段记忆。
责任,怎是说放下就能彻底放下的?愧疚,又怎是说释怀就能释怀的?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怕是内心陷得越深。
她要怎样,才能让大师兄真正走出来呢?她又不可将时光倒流,将空间错位,让一切再次回到摇光尚存之时。
光是过好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她就已经要全力以赴了。
她能做些什么呢?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大师兄……”她明明还未组织好言语,喉舌却擅自动了起来。
“为什么别人都是受庇护的一方,唯独大师兄只能当那个保护别人的人呢?为什么大师兄非要承担这份责任不可呢?”
“……大师兄是觉得,这,是自己的天命吗?”
沉默。
无垠的宇宙中,是死一般地沉寂。
安知知感到一阵焦灼。她从膝盖之间抬起脑袋,紧张地看着视野中那架无声前进的机甲。
“如果这是我的天命,那我已经是一个失天命之人了。”严决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知知慌乱地辩解。
“……”
“知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严决再次开口。
“好好保护我。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好不好?”
琥珀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
这仿佛是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语,安知知觉得这奇异得像一场幻听,又真实得理所当然。
在虫穴的残骸之前被索求的那个拥抱一下子有了缘由。
为什么人们会那么理所当然地向强者索要保护,让那天生的禀赋由一件礼物成了一件枷锁?谁又决定了,强大的人便不需要保护?再强大的人,也会流血受伤,也有一颗肉长的心,并非无坚不摧、固若金汤啊。
她替大师兄感到不公,但她又何德何能,去当他的盾,去当他的铠,去贴在他心口,为他构筑最坚固的防线?
“好不好?”
四方坛上,白衣玉冠的少年,目光穿越万千人群,盈盈地看着她。
灰尘遍布的营场上,一身军装的战士在尘霾之间回首,眼神坚定,穿透机械的装甲,撞在她身上。
他们望着她,眼神皆在询问——
“不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