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痛……风、风秀——”
“我怕是,临盆了。”
“夫人!夫人!你流了好多血!风秀这就去叫人,夫人,您要撑住!”
“呜……啊……啊……”
严决心中一紧,忘了此时的自己并非有形之物,下意识地想要前去帮扶,结果才一转身,便从严夫人的身体穿过,随后便跌落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呼——
睁开眼,眼前果然还是一片黑暗。
但随着眼球逐渐适应光线,周围的景象终于渐渐变得清楚。
空旷的房间,一无所有的房间,寂寥的房间,2507的房间。
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原来都是在这片黑暗环境中所做的一个梦。然虽是梦,他又觉得一切似乎过于清晰和深刻,仿佛亲历一般。若真是梦,他又如何将自己尚未出生时的事想象得如此真切?
“妖灵善智,若得善用,亦可造福我仙门,造福人间……”横剑君的话如同诅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他开始惶惑。
横剑君的话……难道并非对恒九生所说?那么,他想要传达的对象,是自己?自己究竟是什么?梦境伊始时所发生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起初以为这就像之前的某个梦境,因为受衡九生执念的影响,让他无意看到了她与垠仙浓情蜜意时的景象,但横剑君的话,似乎无情地打破了这个猜想。
他是垠仙吗?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关于两次封魔之战的事,他自入门起便一直听长余子唠叨,他怎会不知道垠仙被仙门众尊者合力汇成的灵力牢笼锁缚,而后被镇压在天权峰中——更何况,在刚才的梦境中,他还亲眼目睹了那个场景。
可若他不是垠仙,他又是什么,他为什么会看到天权封印中的事?梦境伊始时,他为何会和那两头大妖一起被困在旋涡之中?
妖灵善智,妖灵善智。
“阿衡,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严决蓦地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他怎会没有想到,这并不是一句安慰,而是一句承诺?
仙门有分神之术,不过此法被视为邪道异典,只是作为传说被流传下来。
修得元神之人,可以将元神分割保存。若留存在主体之中的元神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只要将被分割出去的元神纳入本体,再加以数日休养,便可重新培育出完整的新元神。
据说仙门曾有人偷习此法以求不死不灭,却不想分割出去的元神在贮存时遭邪祟污染,修习者重新纳回这缕元神后,当即遭到反噬,性情大变,遁入邪道,在天衍引起了一番风波。
所幸当时天衍之中渡劫大能不在少数,很快就平息了这场祸事。
由此,天衍之中专门研究道术的宗门发现,经由分神之术所分离的元神,与其说它们是本体的分\\身,倒不如说它们更像是本体的子嗣,接近于施术者用自己的修为塑造出的一个全新、但是残缺的灵魂。
若梦境中的他,正是垠仙经由分神之术所分离出去的一缕元神呢?
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以远古六妖的修为,做到分神应该并非难事。天权封印是针对垠仙特性而作,能对他形成最大限度的压制。垠仙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出生天,便将一缕元神留给衡九生,助她逃离,亦望其今后替自己伴她左右。
只不过垠仙并不知道,被分神之术分割出去的元神,并不会继承他的记忆,也不会继承他对衡九生的感情,更不会继承他所作出的承诺。
所以梦境中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无知无觉,如同白纸一般的新生的残魂。
——所谓妖灵善智。
“他”有着垠仙的一部分修为,却没有垠仙那为害人间的邪念,故而横剑君称“他”为“妖灵善智”,才会指引他前往严家。
第二次封魔之战后,天衍剑宗近乎全灭,长余子于人间寻得七岁稚子,灵根卓绝、天赋异禀,可为重振摇光之材。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的禀赋,并非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于妖。
他内心深处的那股狂躁、那股嗜血的冲动,是因为垠仙元神的复苏。
——是因为,那一缕元神,再次感受到了衡九生的存在吗?
呵,开什么玩笑?不过是被分割出来的元神,哪里还会记得那些前尘往事。
更重要的是,他是严决,发誓要守护好摇光剑宗的严决。
狂躁也好,冲动也好,垠仙也好,衡九生也好,他怎么会输给这些东西?
在想清这一切之后,严决没有感到震惊或是厌恶,他反而因为一切前因后果都有了头绪,而变得平静下来。
只要知道是什么,就总能有应对的办法。世上从来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毕竟,他是摇光大师兄,是无所不能的严决。
呼……
明天一定要好好跟知知道歉。她一定吓坏了。
这样想着,躺在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中的青年彻底恢复了平静和清明。
明天……会不会太晚了呢?
第66章 说法
安知知抱着无我剑坐在沙发上发呆。
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 窗外的夜景依然透露着喧嚷和繁华。毕竟是难得的长假,大家都想尽情玩个痛快吧?
大师兄……
她伸手摸了摸肩颈处的那个伤口,可以摸到一小块凹凸不平的齿印。伤口不浅, 但因为截面很小,所以血很快就止住了,经过简单的消毒之后, 她甚至都没贴一块创口贴。
被咬的那一瞬间的确很痛。感觉整个肩膀都要被卸掉似的。但实际上, 虽然产生了那么痛的触感, 最后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稀疏平常的伤口。
很快它就会结痂, 变成一块小小的疤痕,最终痊愈,消失。
但是……但是……好可怕。
那是一头饥饿的野兽想要咬断猎物的脖子, 想要吞食她的血肉。若那不是野兽, 便一定是妖魔……
荒年逃灾时,她在路边看见过被啃得不成样子的儿童尸首。
那是比她还要年幼的孩子,干枯的皮肤紧紧贴在肋骨上,肚子下陷, 本就细瘦的手臂和大腿被剔了个干净,只剩下几截惨白的还沾着血肉和筋脉的骨头。
乌鸦嘎嘎地呼朋引伴, 围聚在一起叼啄其中的腐肉, 苍蝇也嗡嗡地在周围缭绕, 见缝插针地在已经干瘪的眼球上产下黄褐色的后代。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尸体时, 她被吓了一跳。父亲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拉开, 在她耳边肃然地解释:“那是被妖魔吃过的身体。”
而母亲则皱着眉头告诫:“你若不听话, 总有一日会被妖魔找上, 然后变成那副样子。”
当父亲把手移开的时候, 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同了。那具悲惨的幼儿尸首就这样被他们抛诸身后。
但安知知始终难以忘掉那一幕。那无情的、血腥的情景在她脑中留下了如同烙印一般的鲜明记忆。她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她本来就是安分乖巧的小孩, 自那之后显然更加听话了。
当她被那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束缚住,皮肤被刺破,敏感的神经被狠狠刺激到的时候,那副久远的画面立刻闪现在她眼前,让她几乎想要尖叫出声。
但因为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因为熟悉这个残忍的怀抱的温度,所以她生生地忍住了。
在由多年前的经历所激发的恐惧被镇压之后,她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很深的悲切。
只不过还未等她细想这股悲切的来由,钳制着她的牢笼便消失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在现在想来都变得模糊不已。
无我剑明明已经修好了,可它却仿佛不认识自己曾经的主人一样。
“是因为大师兄身上发生了什么,对吗?”安知知问它。
剑鞘已经被她的体温给捂暖了,抱在怀中能让人觉得安心。似乎在回应安知知的发问,它轻轻地震颤了一下。
“大师兄……是害怕再伤到我,所以才匆匆离开的——我,可以这么想吗?”
“他一个人,有办法应对吗?”
“一定有的,因为、因为是大师兄嘛……”安知知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安慰自己。
——好好保护我。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好不好?
她正要闭上眼睛,搂着无我剑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一个清晰又遥远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驱散了她的睡意。
那个时候,她是不是给出了肯定的承诺?
她是不是说过,因为他是大师兄,所以就不由分地让他背负一切是否有失公平?
那么,如她刚才所想的那样,因为他是无所不能、所向无敌的大师兄,所以就自作主张地认为他可以一个人处理好一切——这种想法是不是也有失公平?
因为一个人强大,所以就期望他能摆平所有事情,包括他心中最脆弱无助的部分,和他心中最猖狂放肆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