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其中任何一处,都不会阻断陇山大阵的运行,朱墙上的点线排布顺入地底,形成蛛网一般的牢笼,没有一处可以逃脱。
而那些蛛网牢笼真正束缚住的只有一个人。
谢神医的衣裳穿好了,他还是盘膝坐在那里,似乎对生死都毫不在意,一双眼灰蒙蒙地落在门外,失焦到倒映不出任何景致与人。
云绡回头朝谢神医看去,破天荒地说了句:“原来你也有羞耻心啊?”
谢神医不为所动。
云绡又道:“如若没有羞耻心,就不会真的将衣裳穿好,可你若有羞耻心,便说明你其实也有正常的七情六欲,又为何会把自己装成……木头人的样子?”
云绡的话并未得到答案,索性她也不需要谢神医的答案,她来陇山就是为了给自己造势的。
钟离湛想要见到谢神医,弄明白渡仙城的真相,云绡也想要让所有生病的信任渡仙城的人知道,这里其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光凭她一张嘴去说,舌头说破了喉咙说哑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云绡也不想被人当成疯子,叫渡仙城里的人绑了丢出去。
所以她才要当着所有在渡仙城中排队上陇山的人面,一步步走上陇山长生殿,让那些渴望能被救治的人看见,她是长生殿里的谢神医请入的高人。
当然,光是这一点云绡也不能取得那些人的信任,所以她才会对掌柜的说,她能治恶童病。
一个连谢神医也毫无办法,几十年来害了无数条小孩儿性命的恶病,她能治!都不用云绡自己去到处说,相信不出一天,她入住的那家掌柜的便将她的名声洒遍全城了。
云绡的势已经造出去了,就等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证明她的确有通天的本领,在那些求活的百姓眼中她是值得信任的人,那她揭露渡仙城的真相,可信度也会更高一些。
她等的那个万众瞩目的时刻,也得仲卿来配合,所以在仲卿有消息之前,云绡都只能在这里等着。
她随意往谢神医身边的蒲团坐下,对那几个站在厅内的人也毫不在意,随性地双手撑在身后,疏懒的姿势。
云绡像是自言自语:“我来前,在旖族境内的小镇中听见了好几例恶童病,那些人都匆匆将他们的孩子往渡仙城送,希望能得到你的一张符,看看能不能救命。”
她又道:“我现在住的那家客栈里也有一个恶童病的孩子死了,那家夫妻衣着鲜亮,孩子生前装扮得十分精致,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绝对舍得用符延长孩子的生命。他们用了你的符,可仍然无法阻止孩子的死,真可怜啊……”
谢神医毫无反应。
云绡眸色暗了下去:“后来,我想找一例还活着的恶童病,看看那孩子身上到底是什么咒,可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找了那么多家医馆,都没再找到第二个得了恶童病的小孩儿。”
谢神医终于有些点儿反应,他的眼睛像是长时间没动过,眼珠子僵硬地落在云绡的身上,像是要看透她。
“明明那么多孩子都被送来了渡仙城,可渡仙城中却没有孩子,那些孩子去哪儿了呢?”
云绡单手撑着下巴,说到这里之后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和钟离湛聊起了定身符,持续保持一只手平摊在二人之间,你来我往地比划着。
谢神医的目光自落在云绡身上后就再也没动过,眸光中,似有烛火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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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来越暗,子夜过去,身中定身符的人身体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血液也不流通,四肢百骸都在发疼,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地冒出冷汗,再痛苦也无法发出声音。
云绡将几个蒲团堆在一起,躺在上面枕着钟离湛的腿睡了一觉,一觉才醒,她分给徐容靳和仲卿的同生符其中一张有了回应。
云绡会画传音符,那符沟通更方便,但她的本领还没能做到千里传音的地步。就算她有那个本事,仲卿能琢磨出如何使用,徐容靳也一窍不通。
所以云绡给二人下达的任务就是,一旦任务完成,便将同生符的符纸摧毁。
那边的同生符毁了,这边的同生符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钟离湛最开始见她将同生符这样用,沉默了好长时间。
要知道同生符是为同生,两个人将同生符化入身体之后,他们的性命也绑在了一起。
云绡当时知道有这种好东西,兴奋了很久,她想的不是同生,而是同死,还抬起一张天真的脸笑盈盈地看着他道:“那如果我有一个仇人,我恨他恨得要死,只要能将这符化入他的体内,我再转身去跳崖,他不就也跟我一起命丧黄泉啦?”
钟离湛:“……这么说也没错。”
云绡笑问:“你怎么会想出这么恶毒但着实有用的符啊?”
钟离湛:“……”
他能说用同生符同死的这个点子……他目前只在云绡这里听过吗?这张符当初被他创作出来的初衷,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个老者带着孙子乞讨。
老者的孩子在大火中失去生命,唯一的孙子也断了手脚,毁了容貌,而他侥幸逃脱,与孙子相依为命。
“战乱四起,他没钱也没家,用一张草席两根麻绳,将他的孙子绑在了自己的身上。即便活着那样艰难,却也仍然艰难地活着……我说我可以给他完成一个简单的愿望。”钟离湛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道:“他没要钱也没要家,他问我他的孙子腿能不能治好。”
“可惜他的孙子伤时年幼,我遇见他们时他已经成年,四肢萎缩,难以再生……我说我做不到,他就说,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和他的孙子一起死。”
老者只知道一旦他死了,他的孙子也一定活不成,与其让他在他死后痛苦地苟延残喘,倒不如两个人一起安详地睡去。
于是钟离湛画出了这张同生符,同生符的主符为命寿,副符为同生。
他将主符放进了老者孙子的身体里,他的孙子年轻,还有几十
年寿数,老者有健全的四肢,他能照顾好孙子,若无外力迫害的话……只要他的孙子活一天,他也能跟着活一天。
钟离湛希望,他能躲过生命中的劫难,能找到他心中可以与孙子一同安度晚年的净土。
云绡听了他说的过去,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声音纯真道:“你好好哦。”
她的手,轻轻按在了钟离湛的胸膛上,指腹抚过,轻声道:“钟离湛,你好温柔啊。”
说出他很温柔的少女,转头便将同生符的副符拿在手中,让仲卿和徐容靳拿着主符离开,一旦主符被烧或者被撕毁,她这边立刻就能知道结果。
“嗯!比传音符好用!还不用怕暴露!”她是这样说的。
钟离湛:“……这样用,也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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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同生符被毁,便说明仲卿那边完成了任务,只是徐容靳还没消息,云绡不打算等了。
天已经彻底亮了,也到了让谢神医看诊的时候了。
云绡在那几个站了一整夜,头脑都混沌了,整个人都精神萎靡的七个人身上另外贴了几张符。符在接触到那几人的身体时化为无形的线,云绡将那些线一根根握在手中。
她歪着头朝谢神医的方向看去,眉眼弯弯:“你是自己跟上我呢,还是我拉你走?”
云绡说这话时动了动手中的线,那几个人便像是傀儡一样跟在云绡身后走了两步。
沉默不言的谢神医,仍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云绡,他最终站起身来,主动跟在云绡身后。
云绡心情颇好地走在前头,她身后那六个装模做样的男女,还有清涧,都木讷着一张脸,实则心中满是惊恐。
他们陇山到底来了位什么大罗神仙?!
这是什么妖术?!
云绡边走,偶尔回头朝谢神医看去一眼,轻声对钟离湛道:“他好奇怪啊。”
钟离湛嗯了声:“但想解恶童病,恐怕非他不可。”
云绡了然:“这就是你留他一命的原因?”
钟离湛朝云绡瞥去:“先配合你,将局做好,揭露渡仙城的真容,避免更多不知情的人受害。”
至于他和这位谢神医……钟离湛另有话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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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山脚下,仲卿带着一个壮年男人匆匆要往山上走,他挤着上前,排队看病的谁也不让。
那壮年男人大声喊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上去,我不找谢神医!我不会耽误你们找谢神医看诊的!我要找的另有其人,那人能治恶童病,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要撑不住了啊!”
壮年男人说完,连忙朝那些排队的人磕头。
咚咚咚——
他很用力,额头不一会儿就磕破流血,他的眼底满是绝望,又残余一丝希望。
世人谁都知道,便是谢神医也救不了得了恶童病的孩子,他们看向仲卿怀中已经烂了半边身子的孩童,都是被病痛折磨的人,谁都不忍心。
既然他不是冲着谢神医去的,那便不碍着他们的事,放他过去就当为自己行善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