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知道,这是她的影子,它和她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眼前这方寸之地。在公主快要及笄前几天,影子说可以许她一个心愿,公主的内心有些奢望,所以大胆地告诉影子,她想要自由。”
钟离湛虽说不想听故事,可见云绡停顿了下来,又没忍住问:【后来呢?】
“后来她杀了伤害她和想要利用她的人,离开了困住她的皇宫,她果然看到了与宫中完全不同的天地,影子告诉她的话,一一应验。她对影子愈发好奇,为什么它会知道这么多,它是谁?公主走到了清澈的水边,探头去看——”
云绡故意卖了个关子,她想钟离湛再问她一句,结果等来了许长的沉默。
“……”云绡问他:“你不好奇她看见了谁吗?”
钟离湛道:“临水自照,除了能看见自己,还能看见什么?”
云绡撇了撇嘴,哼声道:“才不是呢!她看见了一个无比俊俏的男人!原来那个男人曾经是个行侠仗义的剑客,因知帝王昏庸而来,却入圈套只剩下魂魄一
缕。他对公主一见钟情,所以跟着公主的影子,将他曾经看过的走过的全都告诉公主,哄她开心!”
钟离湛:【所以……你这故事想说什么?】
云绡反问:“故事就一定非要有意义吗?我说给你听,你是不是暂时忘记了那些不快乐的回忆啦?而且,你不觉得公主和剑客,很配吗?”
云绡对钟离湛说话的语调娇滴滴的,钟离湛听自己的声音发出这样的语气,实在有些别扭,但他也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
女魂与后来的他,关系不一样了。
若非极为亲密,她又怎会想要说这样写在画本里也没人看的故事哄他开心?
她……是他的谁?
钟离湛问:【所以,你是公主?】
云绡一顿,她知道钟离湛聪明,说不定借着这一点讯息也能推算出她的身份来。
若她承认自己是公主,岂不就是直白地告诉钟离湛,照国不复存在了吗?
云绡道:“我是小仙女啊,不是告诉过你吗?”
钟离湛沉默片刻,声音一字一顿道:【小、仙、女,呵,小仙女还要讲其他故事给我听吗?】
“不了不了。”云绡摆了摆手道:“轮到你说给我听了,你建盖月坛是为了什么?”
钟离湛也不意外她会如此生硬地转移话题,这至少说明,他猜对了。
而他猜到的答案,在这七年零九个月里,钟离湛也不是毫无准备的,只是此刻的他还无法想象得出日后他会与一个女人你我无间的关系。
并且,这个女人又如此了解他。
钟离湛思索了片刻,便毫无隐瞒地回答了云绡的问题。
她问他,盖建月坛是为了什么?
钟离湛低声道:【为了……窥天。】
-
七年零九个月。
自钟离湛将洛娥封印于锦仙山后,他每一日都在思考,那九天之上所谓的神明究竟为了什么,才将苍生作为棋子,布下这样一场没有意义的棋局。
想到最后,他得出的答案十分荒唐,可即便再荒唐,那也只能是唯一的真相。
人为天地之间的灵,那神明则是九天之上的灵,既有生命,便有七情六欲,便生凡心。正如同洛娥那样,超脱凡尘的身份之外,他们的躯壳之中存在的也仍然是个卑劣的,普通的灵魂。
这些灵魂有的天真,有的自私,有的狂妄,但无一例外,他们并不比寻常人更超凡脱俗。
他们明明拥有可以决定这世间苍生生死的能力,却把苍生看作刍狗,将他们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钟离湛对云绡说,在他了解之后的那些神仙、他梦里那些好似他永远也无法跨越过去的白色巨人,其实就像无知的孩子,面对从他们脚下走过幸劳的蚁群,恶劣地脱下他们的裤子,撒一泡热尿,颠覆整个蚁群。
云绡听他这样形容神仙,有些惊讶,她没想过钟离湛的嘴里也能说出这样粗鲁的话来。
可她又想起了洛娥……云绡觉得,好似钟离湛说的也是对的。
那些自以为是恩赐的神仙,给予了凡人力量,将原本团结的凡人划分成了五族,这和用一粒米去分裂蚁群的孩童并无区别。
而蚁群面对的滚滚热水,何尝不是凡人这些年来面临的天灾人祸?
钟离湛很痛恨。
从他少年时离开符玉城开始,他所面对的世界都是灰暗的,他一路走来,遇见的凡人多为困苦的,悲哀的。
明明那些神仙的力量也可以造福苍生,可却是他们的一场游戏,把苍生搅得天翻地覆。
那些力量,巨大了人心中的恶,削弱了人本拥有的善。
钟离湛曾经的目的是想让五族归一,即便他们不同族,却也同为凡人。他想让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活下去,吃饱饭,不必再承受战争的恐惧和生离死别,颠沛流离之苦。
而今的目的,是他要断掉凡间与苍穹之上的联系,他想要结束这场可笑又可悲的,来自上位者的愚弄。
留给钟离湛的时间不多了,因为他总是在遗忘,一旦寻求到了些许突破,他找到了一些可以撼动那场棋局的关键,便会有一股力量混淆他的记忆,抽离他那几日所经历的一切,连带着与之有关的其他时间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所以钟离湛记录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后来云绡看见的这些。
如果是别人,钟离湛一定不会说,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谁也不能信任。
就连神明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善恶,更何况人心易改,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横在前方,谁又能确保自己能抵抗得住来此苍穹的诱惑?
曦族,长生。
尾人族,驭兽。
旖族,得世人爱慕。
湖族,阵界或可使得时光逆流。
那些曾被话本书写的神仙法能,如若都施加在同一个凡人的身上,谁又能拒绝得了?
这七年里,钟离湛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即便洛锦知晓他有失忆的情况,钟离湛也从未向他解释过自己一切决定背后的原因。
但此刻在他身体里的不是别人,是那个来自异世的与他或许有亲密关系的女魂……也可能,这个女魂本就是他得知世间真相疯了之后臆想出来的另一个可以驱散孤独的自己。
随便吧。
钟离湛想。
他只要有个能说话的人就好了,可以让他信任的,说出去也不会伤害他,破坏他的计划,甚至会认同他的人。
所以他说,他要窥天。
【你可想过,天上的神仙为何能操纵地上的凡人为他们驱使?那是因为天与地之间本就有无形的桥梁。那些桥梁或许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机遇,凡人若得机遇,或可以攀上登云梯,成为苍穹上指点江山者之一。】
【那些神仙,用这些桥梁来动摇人心,借着那些桥梁将力量灌注于凡人的身上,来达到他们那场游戏的布局。】
钟离湛对云绡说这些时,好像那块压在他心头上的沉甸甸的石块也随着每一句话被倾听而消失。
【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桥梁,要么顺着桥梁而上,直接冲出棋盘,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要么……便想尽办法斩断这世间所有天与地的相连。】
云绡没想到这七年的时间里钟离湛过得这么艰难,却又这么坚定地为苍生付出一切。
而今他的名声并不好。
即便他极力隐藏自己失忆的事实,可他的有些决定的确太过直接,而后被世人诟病。
那些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玩弄权力碾碎他人尊严的氏族在背后推波助澜,将钟离湛推上了风口浪尖,甚至让他与他的本族钟离氏为敌,让他的背后再没有半点倚仗,没有半点退路。
可苍生并不理解他,以为他坐上了帝王之位之后就和之前的五族五帝一样,以为他也有了不同的野心……所以他可以无视旖族的生命,可以将这世上绝大部分的旖族女子都埋尸荒山,可以强迫尾人族斩断尾巴,甚至为了废除氏族的奴隶,以解放奴隶为理由,不知斩下多少氏族的头颅。
侮他之名,辱没他尊严的,钟离湛对在这些都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他只想着让这世上的人不再经受战争的苦难,不再被氏族压弯脊梁,不再挨饿受冻,根本解决不了这世界的病根。
只要天与地之间相连的桥梁还在,只要凡人仍然有五族区分,他们就未能走出棋盘。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根根傀儡红线,那是布局者绑定了与他们血脉之中的羁绊。
【悄悄告诉你啊,小仙女,我找到了与天最接近的地方。】
钟离湛说完这句话后,云绡便感觉到灵魂一股失重,双腿不受她的控制,身躯也在眨眼之间回到了钟离湛的掌控之中。
云绡被封锁在他的魂魄之下,她有一双眼,可以借着钟离湛的视线看向他的视野。
他阔步走到了营帐外头,双眸紧紧地盯着白雪簌簌的天空,看向那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的望月山,道:【我找了七年,才终于确定了有这么一个地方,它居然就在我的故乡,它离天很近,我是说……离那些玩弄生灵的东西很近,只需再给它一些力量,它就能让我直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