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湛走不了,他才斩断与苍穹的联系,他的身体愈发憔悴,他灵魂深处的精炁甚至都成了一汪即将干涸的泉,只剩支撑着他屹立不倒的零星几滴。
钟离湛恍惚了瞬,他知道他的精炁去了哪里,他去过了月坛,他看见了过去。
纷乱的记忆如同展开后又迅速燃烧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寸寸铺平,其上画面一一于眼前闪现。
满墙摄魂咒如同千万根针一样穿过他的身躯,掠夺他灵魂的力量,要将他彻底绞杀。
被戳穿的灵魂上的疼痛和身下传来的力量如同要绞碎他的巨蟒,拖拽着他一步步往下沉去。
足下崭新的石板碎裂,石板的缝隙里溢出了腥臭的鲜红,那些血迹染上了钟离湛的鞋面,再到他的衣袍,它们要将他彻底拉入永远也无法翻身的深渊。
钟离湛在周围画了无数张符,他想要自救,他调动身上所有的气力,运用所剩无几的精炁,在整座大殿的地面上铺成了一张细密的符网。那些网化成了交织的线,缠绕在他的身上,与他身下拖拽的力量抗衡。
两股力量像是要将他彻底分裂,钟离湛再坚强,痛呼声也忍不住溢出唇齿,连带着嘴里咬出的血沫,一滴滴落在前襟。
痛!
实在是……太痛了啊!
可他仍然不屈,不甘!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何舜为何要骗他?
钟离湛在这一瞬忘记了自己的身上还有禁制,他想要将双腿从深渊中拔出来,他的心中惶惶不安,而后他察觉到了心头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节奏的心跳。
咚咚、咚咚——
那些冗杂在一起的记忆于某一刻骤然清晰,钟离湛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的禁制从何而来。奔腾的马蹄声在他耳畔掠过,时光仿佛于他的眼前倒回,让他将这数月忘记的记忆悉数回想起来。
心头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是他曾经听过的熟悉的女声,她就在他的身上,他的禁制要保护的……是她!
轰隆隆的雷鸣声骤然响起,束缚着云绡灵魂的禁制消失,那道追随她而来的劫难即将到来,钟离湛心头一痛,又满是慌乱。
他想起来了,那些被刻意压制的,被抹去的回忆纷沓而至。
钟离湛记起了他踏上月坛时看见的过去,也记起了他步下月坛时看见的未来。
呜咽的哭声在他的心头荡开,云绡并未发现她身上的禁制已经因为钟离湛的力量消散而被解除了,她无力地闭上眼,一遍遍地喊着钟离湛的名字。
钟离湛听着她的声音,明明才只是他听见的第三次,却像是已经无数次在他耳畔响起过。
在他步下月坛时看见的那些画面里,他见过她的面容,她和他设想的长得一点也不一样。他以为和他灵魂如此共鸣契合的女子,应当也与他一样随性洒脱或凌厉朗正。
可其实她长得很可爱,稚气未脱的少女,却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将他耍得团团转。
他短暂地感受过她的拥抱。
他听到她的声音娇娇地唤他哥哥。
他的灵魂上,也有如她一样明媚如火焰的颜色。
钟离湛分明没有经历过那些,可他仍然放慢了脚步,想要细看她再久一点,但月坛上附着的力量渐渐消失,他的记忆也变得模糊。
如今那些模糊的片段,如同镇定他神魂的法咒。
钟离湛听着近在咫尺的雷鸣声,在大殿内燃起了一把火,封住了所有妄图进入殿内的道路,结界阻隔了雷霆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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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舜满脊的汗水几乎将他的衣裳浸透,他听着殿内钟离湛传来的痛呼声,忍不住想要上前,却被身边的人拉住。
他们劝阻他,剥离侵占钟离湛身体的灵魂一定是痛苦的,这说明他们殿中画下的摄魂咒起了作用,只要等钟离湛身体里的魂魄彻底被撕碎,他们再过去也不迟。
何舜的心中满是慌乱,他知道这个计划其实漏洞百出,这些人也定然各怀鬼胎,可他仍然愿意与他们合作,因为他知道钟离湛的身体里的确有另一道魂魄。
短暂的安静之后,殿内燃起了火光,那些极力隐藏面容其实早就在何舜面前暴露的黑袍人们紧张的围绕着大殿乱转,也不知他们想起了什么,心下大定,突然就不再靠近火光了。
何舜越想心越乱,他一时忘记了呼吸,直到胸腔憋得发疼,直到天空雷声滚滚,直到那簇火焰烧至房梁,钟离湛也没出来。
“君上!”
何舜终于忍不住,他摆脱几人的拉扯,朝独那一处的宫殿奔去。
没人拦着他。
他听见身后人的声音,带着嘲弄与释然。
“剑悬于脊上,钟离湛必死无疑。”
“任他去吧,就让他给曦帝陪葬。”
-
云绡看见了火光,感受到了炙热,没有禁制的保护,大殿墙壁内的摄魂咒对她的魂魄也起了作用,像是有无数毒蛇朝她逼近,顺着她的四肢百骸缠绕上来。
云绡止住了哭声,抬眸看去,入目所见是一片旺盛的红,她好似在某个时刻做过同样的梦境。
火光冲天,遮蔽了周围一切,云绡几乎要听不见钟离湛的声音
了。
他的禁制将她困在他的身体里,没有被此间天道发现,可也让那催促着云绡回去的铃声无计可施。
而今禁制散去,雷霆发怒,云绡听到的便是催魂的铃响,顺着她的耳朵直达心头,她身上的抽离感越来越重,魂魄被摄魂咒撕扯得也越来越疼。
“钟离湛。”
云绡发现自己的魂魄终于能动,她有许多话要和钟离湛说,可才只是开口喊了他的名字,便感受到了与他相同的疼痛。
她的五感回笼,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他的身躯已经大半没入血腥的泥土之中,钟离湛已经没再挣扎了。
【我没力气了,小仙女。】
钟离湛说这话时,两只手还对着结界中的虚空画下咒文,那些密密麻麻的咒文云绡曾在卷轴上见过。
她心下一片凄凉,她知道钟离湛此刻不想浪费任何时间,他用火光封住外面那些人的道路,用结界阻拦外界一切感知,就是为了能写完这些咒文,能短暂地护住她的安全。
结界内,暗金色的咒文凝聚在一起,成了半透明的斑驳的墙,墙之外,火光中有道人影挣扎着往殿内奔来。
结界本应当阻隔所有的声音,可云绡仍然能听到有人在喊君上。
她认真看着的咒文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云绡一怔,垂眸看去。
她的魂魄已经离开了钟离湛的身体,那些铃声戛然而止,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回去的时刻。
云绡垂眸,她看见了被血色红泥覆盖身躯的钟离湛,他的发丝凌乱,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唯有额心的一线红痕如同沁血一样,他在消耗他神魂的力量,也要完成这场咒。
钟离湛似有所感,抬眸看来。
他的手指微顿,那金灿灿的符文之中似乎有道模糊的影子。他的火符避开了她,不忍伤她半分,反而勾勒出了她灵魂的模样,和他记忆里的无比相似。
结界破了。
钟离湛的身躯又往红泥中陷入几分。
他的手轻轻推开了眼前的咒文,那些金色在他触碰的一瞬间骤然碎裂,爆裂的金光像是星河火花。
荡开的气劲削弱了殿内的大火,却引得雷声阵阵,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劈里啪啦地落在世人的身上。
钟离湛的双眸还在看着云绡,他的手指虚空朝那火光中的剪影点了点,好像这样就能触碰她。
实际上他只感受到火焰吞没皮肤的灼痛,他甚至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了。
高悬之剑在那场暴雨倾下之际,骤然从云端坠落。
锋利的剑身上附着的力量势如破虹,剑身从云绡的眼前闪过,她看见了上面片片碎裂的银粉化作的两个字。
——诛神。
不是斩魂剑!
是他们要斩除威胁,是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一个人真的能在濒死之际斩断了他们棋局的一角,是他们感受到了恐惧,避开天道对钟离湛实施打压。
他们终究还是亲自动手,要杀了他!
云绡的魂魄随她的意识而动,她不想让钟离湛死,她知道这场雨的意义,知道钟离湛在死前写下的三千咒文的用意!
世人说,那是杀神对曦族的诅咒,让曦族人寿渐短,从此活不过百年。
其实不是的!
这一场暴雨中每一滴附着的咒文从天空洒向凡尘,沁入土地,破除了云上巨人对所有曦族人的掌控。
他不是诅咒了曦族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他的族人。
他不该死的!他也不能死!
云绡想,他若这一死,后续两千年,那些谩骂诅咒,那些污名误解,就统统洗不清了!
云绡舍不得,她舍不得钟离湛做了这一切,还要在每一年的圣仙节被鞭笞嘲弄,她不舍得他被封在禁地深处,被世人立下永无光明的坟冢,沉睡在历史的罪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