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到那些痛苦的过去,何舜便要做些什么来防止自己继续陷到不可控的情绪里。
他沿着红泥往禁地底的墙壁边缘走,他记得这些墙上应当也有六杀阵的咒文,非但如此,他们后来在盖建坟冢时不知添加了多少震慑之阵符进去。
何舜的手一寸寸地抚摸着墙壁,想要将写在这上面的符文都记下,待到离开这里后再写下来,想办法破解。
云绡看他都已经快要摸到九凤图了,若让他摸到九凤图上无九凤,那这禁地之上的拘魂阵和禁地之内的缚鬼咒都被她破了的事岂不暴露?
云绡正想着此刻该怎么做呢,那边已经走回到自己身体跟前的钟离湛突然朝她挥了挥手。
何舜背对着云绡,并不知云绡瞪大了眼睛,目光惊恐地看向钟离湛挥手后指着的地方。
就在他身体正前方,一颗早就已经干瘪了的桃核大咧咧地躺在红泥上。此地极阴,它根本不可能有生根发芽的机会,且禁地内无植物生机,所以红泥
上多出任何一点东西都十分明显。
也是因为何舜始终不敢朝钟离湛看去,所以他还没发现那颗桃核。
若被他发现,他定会顺藤摸瓜查出之前云绡设计周泉礼,也掉入过禁地的真相,到时候便不是她一个又一个谎言能解释得清的了。
云绡正头皮发麻地思索着呢,突然看见钟离湛也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就一脚踩在了桃核上。
云绡:“……”
憋笑很困难的好不好!
她瞪了钟离湛的脚面一眼,拜托!魂魄能遮住什么啊?!
钟离湛也是关心则乱,他踩一下桃核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被云绡瞪了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
那边何舜正疑惑着,他似乎摸到了九凤真官符文,可却没摸到九凤真官,云绡的身体突然走动了。
轻微的脚步声在这个时候尤为清晰。
何舜转身看去,云绡已经走到了钟离湛的身躯跟前,在何舜看过来的那一瞬,她的脚正好踩在了那枚桃核之上,而后就定在了那里没动。
何舜的呼吸一窒息,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他没催动傀儡,所以傀儡能动,定然是受到了其他力量的召唤。
随着日出越来越高,没有圣仙像的遮挡,天祭台的禁地之下终于迎来了一线浅光。
那道光洒在了何舜的身前,像是一条鸿沟,将他和云绡,还有钟离湛的身躯隔开。
云绡站在他和钟离湛之间,遮挡了他的视线,那双空洞的眼正对着何舜的目光。就连这线光芒到来得都刚好,它洒在禁地之下的浮尘上,漂浮的白灰如同一面薄纱,叫生死朦胧相隔。
“君上……”
何舜对着云绡唤了一声。
云绡的表情没变,嘴唇一张一合,毫无感情地出声:“何舜。”
这两个字仿佛让何舜的所有猜测都在此刻尘埃落定,也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的那把利刃终于落了下来。他的心跳在这一瞬没了动静,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枯站着。
他没想到钟离湛能一眼就认出他,毕竟他早就面容尽毁,连身形也变了,声音沙哑难听,身上还有活死人腐朽的枯焦味!
何舜突然有些惶恐,他不知钟离湛会对他说些什么,他高兴于经过两千多年,钟离湛居然还能记得他,又害怕钟离湛记住了他,也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云绡没打算对何舜说什么,这个时候说多错多,不如让他自己去猜。
云绡之前就发现了,何舜对钟离湛的感情很复杂,他似乎被这种感情所困,一旦情绪起伏太大就容易丧失理智,所以每一次他在临界点前都会让云绡离开。
此刻在禁地,无路可去,她不过是喊出了他的名字就足够叫他六神无主,而他,也没机会躲避,只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直面过去。
“君上一定对我很失望。”
何舜不敢听钟离湛的声音,可他又想听。
从钟离湛死去,从洛锦想要杀他又被他反杀,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何舜就像个迷失在深海波涛中的舵手,他在黑暗中沉浮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
他每日都在愧疚和后悔中反复辗转,他没有一天能躲过噩梦的折磨,从他做错了那一件事之后,后来他走的每一条路,每一次选择,都像是歧路,最终总是事与愿违。
这是何舜最接近正确的时刻,因为钟离湛能借由云绡的身体和他说话,这说明他借由云绡的身体复活也不是天方夜谭!
“我、我知辩解无用,可何舜对君上忠心耿耿,从未想过背叛君上。”
何舜说道,又不顾脸面地对着云绡屈膝跪地,他透过那抹布满浮尘的光看向云绡,像是能从她的身上看见钟离湛的影子。
“我不知君上难处,我无法替君上分忧,是我自作聪明才跳入了那些叛徒的骗局!他们、他们效仿垚帝,要煮孩童血肉为食,想要得到长生之法,这才会羞于见人,黑袍裹身!我当时顺着湖族孩童丢失之案查到了他们的身上,本想如实禀告君上的!”
“他们劝我加入他们,我怎会同意?我憎恶垚帝,更憎恨食人之鬼!可我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若能摄帝王之魂加入血肉炼制成丹,长生之法就更有可能成功,我……想利用他们,假借他们之手,布下摄魂阵咒,救君上一命。”
何舜说到这里,那张被黑色面纱遮住的脸愈发扭曲,狭小的空间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周围的黑暗让他想到自己不见天日的那段噩梦时期。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明明他已经掌握了那些叛徒的把柄,若顺着他们计划,能杀死钟离湛身上的邪祟,再将他们交给钟离湛,解除百姓对君上的误会,这是一举两得之法!
可何舜没想过那些人身后站着的靠山是谁,也没猜对,真正想要钟离湛命的是谁。
假的宫殿从里面着火时何舜就察觉到不对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或许君上的确被邪祟所惑,可他也不能和这些居心不良者合作!便是有摄魂之法,他也可以学来和洛锦商量一个合适的时间再操作。
他太急了!
可偏偏一切送到他面前的机会都那么刚好,就像一个明晃晃针对他而施行的诱饵。
“后来我才想到,有段时间我总会做梦,梦见君上中邪出事,也是因为这些梦才让我察觉到君上的身上似乎有第二个人……可怎么可能呢,谁又能附君上的身。那些梦境,是他们的阴谋!就如同摆放在那些叛徒跟前的诱惑,有人求财,有人求权,有人求生,我也有我所求……”
那段时间,世人针对钟离湛谣言四起,他一心奉若信仰的君主,不能再经历下一场阴谋陷害,而他身上发生的转变,恰是他人攻歼他的死穴。
何舜的眼眶中流下两行血痕,声音颤抖:“我……不为自己辩解,不求君上原谅,只要君上告诉我,我如今该如何做?我知君上深陷阵法血泥无法脱身,若想自由,得换身躯,如今她的身躯就在您跟前,我要如何帮助君上?”
何舜还想为钟离湛办事,他还想要钟离湛给他下达一个指令,就像过去一样。
他也会变成过去一样,尽自己所能,完成得无可挑剔。
何舜没等到钟离湛回答他。
阳光只短暂地在禁地上空路过,很快这里又重归黑暗。
云绡从始至终只喊了他的名字,再没出声。
何舜静等了许久,忽而一怔,抬头朝天祭台上空看去。
神霄塔外有他的眼线传来要事,重急之事,敲鼓三声,他得先出去了。
何舜又期待地朝云绡看去,再急,他还是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之后,他犹豫了会儿选择离开,将云绡的身体就放在这禁地之下,左右她已是傀儡,且于君上有用。
何舜走了,云绡
才眨了一下眼。
想必这个时候召他离开的消息,应当就是云光憧连续多日难以安眠后,终于下定决心的圣旨了吧。
第139章
云光憧连续数日难以安睡,只要他闭上眼睛,想到的都是云绡如同发了癔症一样对他道:“国师控制着我的身躯!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总有一天他这妖术也会用在你的身上!更甚至……他那些丹就是操纵你意识的药!”
她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一会儿像是过去那个可怜无助的少女,一会儿又成了回京后自得意满的公主,两种不同的云绡在他梦境中来回闪过,那一次次变化的脸最终变得木讷毫无表情。
她一字一顿地对云光憧道:“皇兄,你现在还是凌国的帝王,你还有能力和国师抗衡,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云光憧从仲卿那里请来的安神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知道自己睡不着的症结所在,国师的存在,就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这叫他如何敢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