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宓也看见了云绡,仍然是那双干净的,甚至是冷静的眼。
那双眼吓得云宓浑身一颤,脚下打滑地摔了一脚。可对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下就离开了,云宓却如同坠入噩梦,后知后觉地开始哭着跑出去喊人。
不治身亡,一尸两命。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个意外,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自责着,甚至因为亲生母亲之死而茶饭不思。
皇后不忍心,将她送到了当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晨妃膝下抚养,云宓就开始自己寄人篱下的生活。
可她仍然会辗转难眠,夜夜噩梦,梦到的就是云绡的那双眼。
那双眼是一把夺命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周围人都以为云宓是因为没能救自己母亲所以消瘦,又以为她委屈落泪是因为晨妃苛刻,实际上云宓已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且习惯利用自己的身份博取同情,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她忍不住就会关注云绡,忍不住想要找云绡的麻烦,她想试探云绡到底在那扇窗后面看了多久,是只看了一眼,以为她吓傻了才没动,还是从头看到尾,看着她亲眼盯着自己母妃丧命?
疑神疑鬼,终被鬼所杀。
因为云宓多次找云绡麻烦,又将自己落于下风,云绡在宫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那个时候云宓几乎要以为她是泥捏的性子,任谁都能欺负,也渐渐觉得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母亲的尸骨都化成泥灰了,便是云绡这个时候说出当年所见也不会有人信她,更不会有人追究。
所以她变本加厉,好像只有将云绡碾进尘埃里,才能让她心安。
可云绡从来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她只对云宓说了一句话,便让云宓肝胆俱颤,真正起了杀心。
她说:“我知道,你是旖族的。”
旖族,只生男,不生女。
生女者,母女皆杀。
云宓不能让云绡毁了自己,所以她表面上对云绡休战,终于不再关注云绡,却用一年布局,想要借周泉礼的手,让云绡死。
仔细想来,她似乎也没有做错过什么,不过是为了自保。
雷声阵阵,惊醒了云宓,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干了。
云宓抬起头看向窗外闪过的雷霆,只觉得这夜太漫长了,悬在脖颈上的刀泛着丝丝寒意却没能立刻落下,折磨着她的心神。
又是一道雷霆晃过眼帘,云宓的双眼恐惧地睁大,几乎要脱眶而出。她的眼瞳中倒映着突然出现的人影,又一次将她吓到失声。
雷声伴随着云绡的身影忽至,将她衬成了摄人心魄的鬼魅,雷电的光芒闪过,云宓再一次看见了那样一双眼。
惊恐的尖叫声响起,可不论她如何尖叫都没有人冲进来,而她的惊叫声也被淹没在雷声中。
云宓叫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了,尤其是在看见云绡显然有些厌烦她吵闹的目光下,她周身的血液忽而发冷,像是凝固住了一样。
她没想过,云绡会比逍遥王来得更快。
云宓无法为自己辩解,她在云绡的面前简直无所遁形,好像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目的都被云绡洞悉,而她最终只能走入对方布置的死局。
她没有云绡聪明。
失败者,唯有以示弱求得自保。
云宓还想着拉云绡一起下地狱,哪怕是拖延时间等到逍遥王将云绡抓个现形,又或是求得云绡几分心软愿意暂且放过她……即便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但云宓还是求饶了:“云绡,我不想害你的,我只是太害怕了……你仔细想想,我们同病相怜,我也曾真的将你当成我的妹妹,我深知皇宫生存不易,若不是被恐惧蒙蔽,我、我也不知我为何能狠下心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云绡看着忍不住瑟瑟发抖的云宓,其实关于她过去和云宓短暂和谐的相处已经想不起什么来了,此刻回忆起的更多是被云宓有意无意造成的迫害。
什么同病相怜,她们从来都不一样。
不过想起身后还有个杀神在,云绡总得陪着云宓演一演。
“我给过你机会的。”云绡道:“你和她们也一起欺负我的时候,我没有反抗,因为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云宓见她果然在思忆过去,忍不住附和:“我就是迫不得已,若我不那样做,他们也会欺凌我!”
“后来我发现你亲眼看着你母亲的死而无动于衷,我也没打算拆穿你,毕竟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否则也不会让你总饿着肚子一个人躲起来哭。”
想起那些,云宓忍不住落泪。
她明明回忆了一遍她和云绡的过去,可被云绡这样提起时还是会心酸,就像这一瞬回到了过去。事实上仔细想来,她这辈子过得最轻松的时刻,也许就是她和云绡坐在假山后头发呆的时候。
“你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你仗着有人为你撑腰,仗着晨妃还算受宠,做的比那些已经长大的皇子公主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云绡嗤笑:“你猜,我是如何知道你是旖族的身份的?”
提到旖族,云宓才从回忆中回到冰冷的现实。
“因为张悦之死。”
张悦,就是那个皇子身边的伴读,唯云宓马首是瞻的蠢货。
云绡道:“张悦心仪你,他成了你的走狗,替你做尽坏事,可他总会暴露……我发现他越不顺,你就越顺,而他死了之后,你居然能被显帝夸奖,从而得到晨妃的喜爱,那个时候我就确定你是旖族的。”
钟离湛在知道云宓是旖族时也没忍住将目光落在那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少女身上。
旖族的女子与生俱来便是命里带咒,一旦被人怜悯,她们就会像菟丝花一样缠上去,吸食对方的运道,此消彼长。
菟丝花虽是寄居植,最终却能吸干寄居体的养分,自己灿烂绽放。
旖族的女子亦是如此。
人一旦心生怜悯,就会由怜生爱,一旦爱上旖族女子,便会为其痴狂,而被爱之人汲取着对方的运道而生。
爱人者死,被爱者便盛。
所以很早以前,早在钟离湛还活着的时候,他疯了的那段时间里便下了个旨意,旖族不可生女,只能生男。
所有旖族在生产之前可以去官衙以符咒窥看男女,为男者留,为女者赐药。
而旖族的男子只能与它族女子成婚,久而久之,旖族渐少,旖族的女子也几乎消失了。
至少在钟离湛的记忆里,当时照国的旖族女子便少之又少。
钟离湛突然想明白,为何云绡会说即便没有他教她六丁六甲符,她的目的也能达成,因为周泉礼向云宓下了反咒。
反咒,是施咒者自保的手段,施加咒语的对象若没有用咒害他的意思,那反咒便无效。
可云宓是旖族女子,生来带咒,周泉礼爱她,他已然成了她攀附吸食的寄居体。
周泉礼施以反咒,云宓只会越来越不顺,心性也随之越来越不稳,她想要的目的一样也未达成之下,只能走入云绡给她设下的狗急跳墙这一条死路上。
“哪怕我知道你是旖族的,可我仍然没有暴露你,加害你的意思。”云绡叹了口气,像是忍无可忍道:“可你怎么能杀了阿青?你明明知道阿青对我有多重要,你不仅杀了阿青,还让你身边的走狗将阿青的尸体扔到我的面前嘲笑我。”
云宓震惊不已,她不明白为何云绡说了那么多,竟会扯到阿青的身上。
她道:“可阿青——”
她的话没能说完,云绡便用一截折断满是尖木的凳子腿,刺穿了云宓的胸膛。
钟离湛双眸微瞪,惊讶于云绡的果决。
他还以为云绡和云宓说了这么久的话,提起过去旧事,最终会手下留情,却没想到她把人说杀也就杀了。
云宓满眼地不可置信,她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云绡的脸,明明看见云绡在笑,可云绡的声音却像是在哭。
“阿青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们都欺负我,只有她陪着我,你们还要将她杀了……”
云宓没能立刻死透,沙哑的声音恐惧道:“可、可阿青只是,只是——”
尖锐刺得更深,打断了云宓的声音,云绡听着云宓呵哧呵哧的喘息,眼底露出几分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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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只是一只猫。
这句话,云宓终究没能说出口。
第19章
眼看着云宓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云绡抬手抹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凄婉地叹息:“阿青,我替你报仇了。”
说完这话,她将云宓的死状布置成她自己畏罪,折断房屋内的凳子腿,扑倒自杀的假象。
而后照样用云宓湿漉漉的衣裳擦去自己手上的血迹,再转身时,面对着钟离湛依然是那个坚韧又聪明的少女。
“现在我大仇得报,已经没有遗憾了。”
云绡说完这话,朝钟离湛露出一抹笑。
钟离湛见她笑容苦涩,眯起双眼仍然觉得自己无法看穿她,杀死仇人的办法很多,亲手除去最不明智却最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