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云绡用钟离湛的身份下令,斩断尾人族的尾巴或许有受后来她看见的历史影响,但她知道即便她没有这个依据,仍然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她一直以为,是她的决定害得钟离湛被尾人族憎恨,才有了后来那些描述他惨无人道的控诉。
可原来不是这样的。
云绡翻着眼前的书籍,她的指尖触碰着上面古老的文字,墨迹很新,但没有一笔描错,云绡读起来并不费力。
这史书上对钟离湛的赞歌远比微不足道的抱怨多上成百上千倍。
尾人族感激他的杀伐果决,若非他在曦族氏族那里起了个头,后来的尾人也狠不下心去断尾。更何况曦帝并非没有给他们退路,那五山四十七峰是照国境内山明水秀的好地方,适合养伤,也适合隐世独居,豢养兽宠。
钟离湛不擅经商,只给他们指了一条路,那些尾人便用自己的天赋使唤兽群在山坳处开荒耕地,又驯以马群、牛群、羊群等与他族交易,换取粮钱与对等的尊严。
断尾,是云绡未顾及首尾的命令,却也开辟了钟离湛执行后来决定的一条路。
尾人没有憎恨他,尾人十分感激他,所以尾人族在山中驯出来的第一批马赠予了照国,除此之外他们还单独赠予了钟离湛果苗。
那是他们在山中无意间发现的果树,精细养着,收了种子,培育成苗。
人只有在吃饱的时候才会去种果,这是一个好的象征。
那批果苗种出来的果子于成熟季节放在了钟离湛的桌案上,表皮并不光滑,青涩的颜色看上去像是杏子又或李子,光是看着就很酸。
但钟离湛还是在吃下果子后给尾人族那边回了信,他不会骗人,说不出甜字,但又因本性温柔,提了句“生津止渴”。
钟离湛的眼里五族并无区分,自他坐上了曦帝的位置起,要的便是五族平等,人人平等,要天下大公。
尾人单纯,他的一句“生津止渴”,他们就能给这果子起名叫“生津果”。大面积种植后发现世上爱吃酸的人还是很少,于是族内消化,后来还酿了果酒,那果酒也送给了钟离湛几坛子。
钟离湛在收到那几坛酒时,包裹内还附了一封信。
信上寥寥几笔,知他近来繁忙不敢打搅,又提族中青年走失,他们与当地官府联系,数月未见回音。他们不敢让钟离湛亲自调查,只希望他能提一句。
管辖尾人地界的皆为旖族,当初解放旖族氏族内的尾人时,两族之间便有些仇怨。
这些琐事后来钟离湛都交给何舜去办,何舜自执行斩尾之后,面对那些胡搅蛮缠的氏族也不再优柔寡断。
人过硬便生仇,何舜走后,尾人受难。
钟离湛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旖族境内,让他焦头烂额之事,其实也与旖族有关。
几番调查,结果便是云绡看见的那样。
满山坳的尸体,走失的尾人青年便在其中,那些腐化的人未必全都是尾人,也早就面目全非难以分辨了。
云绡离开了那座山后仍然觉得自己能闻见山中的恶臭,在旖族境内钟离湛临时的行宫处,她看见了满桌案凌乱的记载。
钟离湛之前调查旖族,也是因为多例人命官司告到他的跟前。凡是与旖族女子相爱的男子最终都走上惨死之路,偏偏旖族女子招人喜欢,偏偏那些男子心甘情愿,又偏偏男子死后,家属百般跪求。
便是他朝中官员,也有数人折在了旖族女子手中。他们的府内一旦有旖族女子出现,其办事多做多错,后身骨渐消,病体沉疴,最终落了个死局。
钟离湛召见了那些旖族女子,十人有九别有用心。
从钟离湛斩断尾人的尾巴,不顾氏族脸,逐一削减氏族的势力开始,他们便起了反抗心。
这些女子,何尝不是那些氏族给他的威胁和难题。
她们哭哭啼啼,问钟离湛:“真爱难道有错吗?命中带咒也非我所愿!我的爱郎死去,我难道就不痛心?曦帝又怎能辱我真心,非要说我虚情假意?”
那些男人是心甘情愿去死的,即便是这些曦族女子处心积虑的接触在先。
钟离湛不看她们说了什么,全看她们做了什么,况且在他的面前,他的眼里,还无人能用谎言瞒骗。
那些妄图渗透他架起的朝廷官员,肆意渲染他冷血无情的阴谋诡计,全都被他提到百姓面前,一一斩杀。
市井流言四起,其背后是无数双手的推波助澜,他们说他残暴不仁。
真心相爱之人,就因活下来的是旖族女子,便也该为所爱殉情吗?
她们口中的爱几分真假,难道全凭曦帝一句话就能定罪?
更有数百曦族女子跪在王宫之外,一声声质问钟离湛,难道她们生下来命里带咒是她们所愿?难道她们就不配爱人,不配为人所爱?若真如此,何必等她们身边有人死去,既然她们生来有罪,不如请曦帝执剑,屠尽曦族。
罪名之大,钟离湛数日未眠。
这个时候尾人族的来信,既是及时雨,也是梁上刀。
而这一次调查,结果也摆在了他的眼前。
在曦族境内,数百名曦族女子引诱各族,杀之炼蛊,若非她们命里之咒,她们又如何能轻易得逞?
钟离湛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似乎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一样,他的头脑浑浑噩噩,似乎要往后仰倒,而他精神一凛,熟悉之感袭来。
身躯再度不受控,钟离湛仍有意识,可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所听也似隔着一堵墙。
钟离湛不通情爱,不懂一个人能为所爱抛弃一切,即便能抛弃生命,也不该抛弃理想。
他自嘲的那句,世人说他疯了,云绡是他疯了之后的臆想,云绡也在桌案的案卷上找到了答案。
一名钟离湛的亲信,是与何舜同期的傲骨文官,也是钟离湛的左膀右臂,却在爱上一名旖族女子后,意志消沉,抛弃妻女。
钟离湛不愿见他众叛亲离,杀了那名别有用心的旖族女子,而后奉于他桌案上的奏章,字字控诉,满目怨怼。
还如往日一样傲骨的文官,笔墨成刀,刺向了信任他的君王。
他责怪钟离湛杀他所爱,骂钟离湛疯病缠身,说他满宫符文咒印皆是成神妄想。
那卷案宗连同奏折,看得云绡气息不稳,胸腔发疼,气得她提起身边的杯盏往外用力一掷,力气之大,瓷杯碎裂得不成形状。
那一扔,刚走到门前的洛锦和何舜脚步一顿,彼此看了一眼。
近来君上越发沉默,数日未眠导致精神疲倦阴沉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也都知道君上难处。
即便他威名远扬,挂五帝头颅威慑天下仍然历历在目,可也挡不住有心之人的阴谋算计,氏族
险恶,明局挑衅。
谁都能看出来,那些旖族女子心术不正,可她们又站在道德高峰,钟离湛能杀一杀百,却不能真的屠尽旖族。
最可恨的是亲信背刺,那张控诉钟离湛是个残暴疯帝的奏折散布大街小巷,轻易就能抹去钟离湛往日功绩。
便是云绡才来也知道,他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局。
“真可恶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云绡听过后来的钟离湛提起神鬼蛊,说起他也曾目睹过尾人尸身堆叠成山,俊男美女皆是诱饵。
联想今日所见,云绡问:“难道旖族中有人想要成神?”
【成神?】
云绡一惊,连忙坐下:“你还在?”
她还以为钟离湛那句自嘲之后长久未出声,便是他又“沉睡”了,毕竟上一次云绡过来的时候他清醒的时间有限。
云绡问:“你不知神鬼蛊吗?”
【你竟连神鬼蛊也知晓……莫非你真是孤的——】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摆明了想要往你身上泼污水,他们要害你!”云绡只要想起发生在钟离湛身上的事便气得忍不住发抖,放在桌案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抠着案卷边缘。
原来他的疯名不是后世人加在他身上的,竟是从这个时候,从他的亲信口中传出。
世人便是不全信,也要信三分!
“那个人真可恶,那个人真该死!”云绡忽而盘膝坐起,乱翻卷宗:“他叫什么名字?我要杀了他!”
【徐之矣吗?】
“狗东西叫徐之矣!”
两人同时开口。
云绡又道:“对!就是他!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替你报仇!”
云绡才起身至半,钟离湛便道:【他已经死了】。
云绡一愣,钟离湛又道:【其妻知其行,夜半执刀,斩首亲夫,留书一封后便畏罪自刎。】
徐之矣的夫人不恨他抛弃妻女,却恨他忘本忘心,钟离湛之功凡受其利者皆感念其恩。徐之矣彼时已步高位,官居二品,与何舜齐名,可他却背刺君主,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蠢不自知。
徐夫人会杀他是为了替天行道,也是怕自己的女儿成为千古罪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