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神女峰下的人,你知道回来的人在寒潭中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放弃了感情,那个人说走就走再也没回来过,你只是嫉妒,嫉妒她们拥有你不曾拥有过的真心!”
琳娘对苑娘道:“阿苑,真正痛苦的人应当做的,是想办法以自己的经验帮助他人规避痛苦,而非从他人痛苦上寻求慰藉。”
琳娘说这些话时,好些往外跑的旖族女人都回头朝苑娘看去一眼。
她们知道离开这座山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可也知道留下来也未必能活得更快乐。
即便她们不是人人都遇见过爱人,可这世上只要是有一颗心,只要是活着的人,谁能无情呢?
她们都知道神女峰下有个牢笼,几乎每年都要去清理里头被冻僵的尸体,看着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鲜活的女子们,因为离开就变成了锦仙山的叛徒,迅速凋零,最终英年早逝。
她们也会唏嘘,也会难过。
自然有人是麻木的,但麻木的人生,也不该是她们的人生,她们都是被动选择,无路可走。
苑娘尖叫道:“离开这座山,你们又能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都好啊!”琳娘道:“随便去哪儿,我们未必要去喜欢别人,未必非要得到他人的爱!哪怕换一个地方,仍然是我们依偎在一起生活,可至少那里没有人会阻拦我们的脚步,没有日复一日的噩梦提醒我们,我们生来就有错,我们生来就是恶。”
是吗?
随便去哪儿都好吗?
她们真的能走得掉吗?
苑娘不走,反正她没什么好失去的,她也不会让她们走!
“你们都是想男人想疯了!我不会让你们执迷不悟下去的!”
苑娘转身朝神女峰的火海奔去,她能看出那场火奇特,便是这些从天而降的冰雪也无法将其扑灭。她要拦住那些女人的脚步,让她们永远安分地留在山中,陪着她,陪着神女一起!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云绡,缓缓朝洛娥露出一抹微笑。
她心中发冷,也知道苑娘其实是被锦仙山上的规则逼得偏执癫狂,与洛娥同化,可仍然无法理解这种人的疯。
云绡想,大约她真不算恶人,所以向来有仇报仇,即便手段狠辣,可也从未有过主动加害他人的心思。
这世上比她可怕的人比比皆是,那些扭曲的心烂成了淤泥,发臭发酸,就像她眼前这假装冰清玉洁的神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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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卿和徐容靳才将那些虚弱的旖族女带到锦仙山下,便感受到身后阵阵冷风袭来。
他回头看去一眼,眼见着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的山川在他眼前如同一张枯黄的老旧画卷浸入水中,一点点剥落出了它的真实面貌。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花园仙境?
寒风萧索,山水冰冻,丛林枯萎,山石也变成了冰砖,从神女峰下开始,整座锦仙山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座毫无生机的冰山。
唯有远处的神女峰还在燃烧一簇火焰,直通天际一般,照亮山上所有的变化。
山峰周围形成的低谷,与真实世界割裂开的悬崖就在前方,仲卿本可带着这些人先走,可他又想起了云绡的话,到底是耐下性子在原地设了阵,静待着。
徐容靳一直摸着小野鸡的头,左边摸摸右边摸摸,借着安抚小野鸡的举动来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
他悄悄朝神女峰的方向看去一眼,见那通天的火势在冰雪中恣意燃烧,突然就像是有什么画面在他眼前闪过,扰得他心神不宁。
水荷和陆梨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们亲眼见到徐容靳放火烧山,那张火符厉害得紧,二人也只是喃喃了一句:“这火怎么灭不掉?”
——这火怎么灭不掉?!
——我本就是冲着烧死你们来的,又如何能让它轻易灭去?
——徐容棋!你是不是疯了?!
大火中燃烧的人影轮廓难辨,他的皮肤早就烧得焦黑又溃烂,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在徐容靳的脑海中响起,告诉他要离开,要忘掉这一切。
可同样的声音也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很重要,那或许能保命,让他千万别忘记!
“云涉、张栩、徐潮、罗锦天、沈旨、谢尧钰、司徒音璃……”
还在担忧云绡,焦急地原地直跺脚的仲卿突然听到了徐容靳的喃喃自语,他瞪大双眼蹲在徐容靳面前,捧起徐容靳的脑袋盯着他的嘴看。
那串人名,又从头开始重复。
云涉,是已经死去的显帝的名字,张栩仲卿在京都也有听说,是人族氏族张家的家主,那人不在连玉州,而在淮中,仲卿不知对方是否已经出事死了。
徐潮则是尾人族若川的徐长老,人现在半死不活地躺着,也未必能醒来。
罗锦天仲卿不曾听过,沈旨和司徒音璃都是他湖族的长老,当初他救徐容靳,正是因为听到了徐容靳提起了这二人的名字。
只是彼时徐容靳的声音很低,仲卿也想过是否是自己听错了,眼下他已经将人名重复了三遍,仲卿十分断定他没听错,徐容靳就是知道些什么!
仲卿出声询问:“你想起什么了?”
徐容靳像是突然被打断了梦魇,那双混沌的眼清明之后带着泪水,望向仲卿时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仲卿就喊:“大哥!大哥!好多虫子,好多好多虫子!”
神鬼蛊。
仲卿如今衣裳腋下的夹层里还藏着两颗一死一活。
若不是因为钟离湛的火符久烧不灭,也不会让徐容靳想起那天彻底改变他命运的大火。
可接下来不论仲卿怎么问徐容靳都说他不记得了,他想不起来,甚至连那串人名也无法重复,还说脑袋疼,要大哥给他吹吹。
仲卿对着徐容靳的脑袋吹了两口气,徐容靳好似就被安抚住了,抱着仲卿的胳膊不撒手,闭上眼说害怕鬼,要睡觉,睡着了鬼就不回来找他了。
徐容靳并未睡着,他只是才闭上一会儿眼睛,整座锦仙山就开始从脚下震动,像是地龙翻身,让人站都站不稳。
仲卿蹙紧眉头朝那面浮雕着神女画像的山壁看去,只见夜风仿佛拥有了刀刃,几番抹平了山壁上钟离湛曾留下来的文字,有什么庞然大物要挣脱而出。
记载在史书上的痕迹,一一从仲卿眼前被抹去。
他看见了神女的身躯在山壁上扭曲,逐渐汇聚成了一个披头散发满身纯白,五官却很模糊的女子。
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如同通天的巨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与夜风的呼啸声融合在一起,震慑所有奔向活命的人。
仲卿看见了山中不断往外跑的女子,其中还有琳娘带着一些少女,从另一边逃生。
她们都看见了用力挣脱雪山的巨人,也听到了那尖锐的鸣叫,便是被震颤导致摔地不起,她们也要用自己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出要吞没她们的牢笼。
天将破晓,却未破晓,本该升起的太阳迟迟未见,深蓝色的天空中仿佛有一团小小的火焰,橙红色的,几乎淹没在风雪里。
仲卿看得见,那是云绡!
云绡手捏御风符,飞在了山壁前方,她眼见着钟离湛曾经给洛娥设下的封印被她拼尽全力挣脱,这里面也有云绡的几分功劳。
两千多年,钟离湛的封印都模糊到让人以为那是他给洛娥写的情诗,难辨字迹。
今日不破,来日还是要破,倒不如今日破个彻底。
云绡朝不远处的钟离湛看去,钟离湛无法离开她身体十步远,而云绡此刻御风飞行的角度巧妙,恰好能将大半的锦仙山尽看眼底。
两方视线相撞,钟离湛心跳漏了一拍后又猛然加速,他大约知道云绡想做什么了。
此刻,云绡面朝着那已经半边身体挣脱山壁的巨人,看着她风雪化作的发丝在山中飞舞,那双空洞的眼中逐渐生出了渴望和痴狂,凄厉的叫声汇聚了洛娥全部的力量。
“太好了!洛娥!”云绡鼓舞她:“我看见你了,我终于看见完整的你了!这才是你,高高在上,美得令人心惊!”
“祁山鹤……不,我应当叫他父亲。父亲曾与我说过,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令他心动,令他沉醉!若非阴差阳错,你们早就应该相守万万年,永远不分开的!”
云绡抹去眼角激动的眼泪,一边操纵着御风符往山外靠近,一边朝洛娥伸手:“你果然如同父亲说的那样,这世上无人能与你比拟……洛娥,我的母亲,我们挣脱枷锁,离开这里,走,去找回我们的力量,等待与父亲重逢!”
一声声的父亲与母亲,喊得洛娥如痴如醉。
压在旖族女子身上与心上的鬼魅,终于在这一刻现形。
一簇橙红色的火,将她往山川外引去。
冰霜雕刻的纯白巨人,一步踏出锦仙山,她的声音支离破碎,纷杂的情绪都在叫喊着祁山鹤的名字,仿佛只要走出这座山,她就能立刻见到祁山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