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长嫂走后,谢云陵拉长了嘴角,一丝不悦。
“三妹,还不相熟,你同长嫂说那么多做什么?若人家心里想的跟你想的不同,岂不是会笑话你,笑话母亲。”
谢清菡原本心情不错,听他这么说,面上的笑即刻就淡了。
“二哥这就不对了,她若笑话我,怎生要跟我说那么多。笑话我的人,恐怕不是长嫂,是你吧。”
眼见两个孩子又要争嘴,夏容漪冷脸制止。
“好了,看看你们什么样子?”
教育子女,如潘岳陟岭,行于棘丛,对于自己的亲生子女,谢将军和夏容漪也常常头疼。
尤其是二子与三女,这一对兄妹俩从小就不合。
旁人家,兄弟之间可能有争执分歧,尤其是长子与其余儿子之间。
但由于谢清菡生了一身男儿性子,偏偏只能拘在家中受女儿的教育,便与她的两个哥哥有别,她心中有不平。
兄妹几个性子都急,脾气上来了谁也不让着谁,偏生谢将军和夏容漪都不是家教严明疾言厉色之人。
几个孩子又并非闹到不可开交的程度。
所以谢家长房父母与子女之间,同胞兄妹之间,就是这样什么都占一些,不高不低的。
儿女之间的关系也一样,说好不好说坏又不坏。
几个孩子单独来看也都乖巧懂事,若不是近距离待在一处,外人也不知道和美表象之下也有不少摩擦吵闹。
这便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即便是夏容漪这样处处要强顾面子,什么事都做得好的高门主母,在管家儿女之事上也有疏忽之处。
这些事,只是吃一顿早饭的功夫,姜姒见微知著,对谢家长房的情况深入了几分。
回冼逸居的途中,她一直在想谢清菡。
说了会儿话后,能看出谢清菡也是个直率诚恳的姑娘,心口一致,想什么便说什么。
又因为平时压抑了些天性,致使她在谈及喜欢的事上,有些不受控制,会变得迫切积极,失了克制。
被夏容漪教养出的,只是浮于表面的端庄沉稳。
此时此刻,姜姒想的并非如何拉拢她,更多的是感慨。
没想到将军独女,也像一只牢笼里豢养的小鸟雀。谢将军,一国肱骨重臣,并未负责儿女的教育,全权交给了夏容漪。
夏容漪和谢将军,二人或许能情投意合,可谢清菡那样的性子,以寻常人家教养女儿循规蹈矩的方式,是不合适的。
又因为谢清菡并非倔强专横的人,她听从母亲教诲,努力乖顺,才成了现在这样。
这是姜姒嫁进来之前不曾想过的情形。
她沉默地想着事,安静了一路,反倒叫谢云朔诧异。
他不由得想,是不是今日见人,叔婶弟妹的态度不热切,令她心里委屈。
这样猜想,他也会有几分愧疚。
因为这份亲事是谢家所求,这些遭遇本不是她应该承受的。
谢云朔站定身子,回首望向姜姒,可还未来得及安抚她一句,就听姜姒劈头盖脸地责问他。
“你三妹妹天性张扬,成日被拘在家里,她活得如此拘束委屈,你这个做兄长的,为何从未帮她做什么?”
谢云朔被责问得莫名其妙,已经快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无奈:“我该如何管?母亲是内宅之主。再者,母亲的教诲也并无错处,学诗书礼法、学四德修养,高门贵女皆如此。”
谢云朔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也只能这样说。
他知道三妹妹喜欢什么,曾经也想带她去草场跑马打猎,驰骋春青秋黄,不想浪费了她宝贵的好天赋。
可母亲说,女儿当娇养,当若柳扶风、轻言细语,以笑不露齿,动不摆裙为美。京中贵女,有谁整日在外抛头露面,若肌肤晒得像男子一样黝黑,身子不纤细,往后如何嫁个好夫家?
母亲这样说,谢云朔这个做长兄的也不便插手干预,他只能给她带一些外面的东西,譬如送她一把磨得锋利的宝刀匕首,做些小事。
姜姒的质问带着不满,可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也不是没有做过什么事。
她冤枉了他。
即使心胸再宽广的人遭了冤枉,也会心有不平,更何况谢云朔原本就不喜欢被冤枉。
刚才还想关心人,与她谈一谈叔婶态度平平之事,替他们向她说两句道歉赔罪的话,这下,一切愧疚悉数烟消云散。
姜姒也觉得他不可理喻。
“谁说每家每户都这么教养女儿,别人都这么做便是对的吗?起码我的父亲母亲教养我,为先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其后是遵从元淳。”
她这话让谢云朔哑口无言。
他心知她说得是对的,可夏容漪对于谢清菡的教养也从无错处。
她悉心教育,身体力行,错就错在谢清菡和母亲那样的女子相差甚远。
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儿,若生在大草原,长于异族,一定是个骑马射箭射猎的好手,任她天高海阔凭鱼跃,会比许多男子都更出色。
可是她身在宅院之中,有一位循规蹈矩的高门贵女做母亲,有她言传身教,她只能压抑天性。
从谢清菡一岁到如今十岁,从无人说过夏容漪教养不当。
但姜姒也没有指责婆母,她只是怪他这个当哥哥的没有人情味,不作为。
谢云朔不只是觉得被冤枉,在这一瞬间,其实真正令他情绪震荡的,是他潜意识竟然觉得姜姒说得对。
他挑不出她的错处,她的话又如此让他振聋发聩,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暴露出被遮藏的暗淡无光之物。
谢云朔年岁不大,可他在军中是副尉,手底下几十上百号士兵。
他是个惜才的将官,重用能人。若发现有天赋的,细心栽培,随他一同苦练。
谢云朔深知天赋的不易和珍贵,待那些天赋异禀的将士,他如同伯乐。
人人称他有大将之才,重臣风范,可就在他身边,他的三妹妹,五岁就能拉一斗的弓,能箭无虚发,他却从没想过要珍重她的天赋,他凭何配称大将之才?
第一次有这个念头,谢云朔震撼之余,几乎要被汹涌而来的愧疚淹没。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母亲的做法没错。
如今盛世年代,对谢清菡来说最好的人生,就像京中百千贵女一样,能嫁得权势高门,勋贵之家。
能嫁得如意郎君,得公婆喜爱,得举家亲近,生儿育女,延续家族昌盛。
荣华一生、无病无灾、无波无澜。
脑中想法纷
乱杂扰,谢云朔一时情绪起伏极大,脸色便挂在了脸上。
姜姒以为他心烦她说教,懒得与他多掰扯,错身便朝前走,远远将他甩在后面。
游鹿忙劝她:“夫人,您可千万别因为这事和姑爷闹别扭。”
游鹿是横了心大着胆说的,这毕竟是谢家的家事,且还是姜姒的小姑与婆母之间的事,与她怎么都扯不上关系。
她若因为这件事和谢云朔闹矛盾,怎么说都是她没道理不可理喻,伸手太长。
可姜姒心气上来了,一时也放不下。
她恨恨,咬牙切齿骂他。
“没心的莽夫,对牛弹琴!”
第17章 争吵
两人没说几句话,不欢而散。
姜姒知道游鹿她们劝得对,她都明白,可是,她们不懂她为何置那么大的气,是因为她们不知道她为何要那么问谢云朔。
虽说姜姒的确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性子,可是她若只因为谢清菡的事去责怪谢云朔,那是多管闲事。
连谢清菡自己都不曾因为这种事和家里人闹过,她何必呢?实在犯不上。
她之所以会问,并不仅仅是因为替三妹可惜,而是唇亡齿寒,想到了自己。
想到了谢云朔原本也想娶一位世俗上无可挑剔的贤妻。
正因为他这样想,众人都如此区分评判,贤良淑德的女子才是值得称赞的好女,其余都是离经叛道。
也因为这样,所以今日敬茶改口,那些叔叔婶娘才会那般冷淡地带她。
因为她出身平平,也没有贤惠的好名声。
算下来,罪魁祸首还是谢云朔,她这是迁怒了。
再加上她对谢云朔本来就颇有芥蒂,先入为主判了罪名,他又不狡辩。
种种情绪交织,即使在三妹的事上谢云朔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也绝不是清清白白的无辜者。
对他生了怨,以姜姒的脾气,自然不乐意再搭理她。
谢云朔在后面看到她越来越小的背影,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关心谢清菡是好事,用心感人,一片赤诚之心,可怎么能怪到他头上来?
谢云朔既是冤枉,又心中不安。
一颗本就容易起伏波动的心,被她锤打几下,顿时如同在火上烧沸了的水,翻滚不息,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