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那一日,老司空一身囚衣跪在闸刀前,张珉掀起他独有的紫色文武袍,半蹲在他旁边,照例问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老司空一头白发被西北风吹得杂乱,如同此季路边萎靡枯败的干草。
他冷笑:“将我掰倒,你很得意?”
“多虑了。”张珉容色平静,“大司空是少年张十六郎想要翻越的高山而已,不是我想要翻越的山。”
他年少时候,的确怨恨过他助纣为虐。
那时的长辈们如同一座又一座翻不过的高山,令少年绝望又愤怒。
“自我入漠北起,我就发现你不过是个小土丘而已。”张珉起身,拍了拍袍子,“看来你也没什么遗愿,那就趁早斩了罢。我娘子想吃羊肉汤,我要去赶集了。”
他走向高台,丢下签筹。
*
打成结的蒜落入锅中。
羊肉汤“咕噜噜”翻滚出泡沫,又被张珉细心舀走。
叶宛娘坐在铺满阳光的庭中看着庖厨,捏了捏叶瑾钿的脸蛋:“你教他下厨了?还挺会调教夫婿。”
叶瑾钿压低声音道:“倒没有,他学会后,我才指点了两句。”
依他当初那柔弱书生的娇娇样子,她哪里好意思让他进庖厨忙活,不让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已经很好了。
她当初还怕烟冒起来,直接将他熏晕过去!
“那这孩子还挺有悟性,有些你老父亲的风范。”
“父亲也为了阿娘学烧菜了?”
“倒也不算烧菜。”
“啊?”
“他把庖厨烧了三遍,烤了只没去毛的羊,剥掉那些黑炭,里面的羊肉还挺嫩的。”
“……”
叶瑾钿有些敬畏她阿娘了。
*
冬日的午后来一碗羊肉汤,那可真是再圆满、舒适不过了。
他们喝过羊肉汤,便提着两篮子祭祀的东西到东山去,给那位烧了三遍厨房烤全羊的老父亲上香。
头一回见老丈人的坟,张珉还挺紧张,唯恐自己准备不周全,对着扶风提前给的章程看了八遍。
一路上,嘴里还絮絮叨叨念着。
叶瑾钿扯了扯嘴皮子:“夫君不必紧张,阿耶又不会从坟里跳出来找你谈话。”
“不行的,不行的。”张珉连连摇头,“万一岳丈对我不满意,托梦让你换夫婿该如何是好?”
第一次见面,还是得留个好印象。
像他当年第一次见宛姨,就是帮忙抢救粮食,宛姨就从来不反对他们在一起。
由于初次见面就扮演黑脸唱戏,谢狐狸那厮当初娶魏初兰,差点儿就在新婚当天没接到新娘!
万般准备,一开口还是嘴瓢,喊了句:“小婿,岳丈来看你了。”
叶瑾钿:“……”
叶宛娘:“……”
……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过目不忘的毒舌右相,瞬变小结巴,祭拜一座坟给拜出一身冷汗。
叶宛娘看得好笑,上过香烧过纸钱,就让他们走远些:“我有些贴心话要单独对你们父亲说。”
每次来祭拜,叶宛娘总要挨着墓碑念叨一阵。
叶瑾钿也习惯了。
她提起另外一个篮子,拉过张珉汗湿得厉害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走远了,掌中握着的僵硬手指才舒展,翻过来钻入她掌心,把五指撑开,牢牢握着,贴在身侧。
“娘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叶瑾钿指着不远处的破庙:“那里。”
张珉疑惑,看了看她手中的篮子:“你要祭拜那些孩子吗?”
难怪带了这么多祭品。
“是。”叶瑾钿慢慢靠近破庙,“但也不全是。”
她要还愿,酬谢神佛。
谢祂庇佑自己,顺利找到阿兄。
线香插入炉中。
袅袅烟雾里,她又许下三个愿望。
一愿亲友长康健,二愿所爱共白头,三愿天下永安宁。
*
张珉放长假,军器监给叶瑾钿迁至弓弩院院正后,也给她放长假。
他们带着被右相府老厨娘喂成圆球的小黄,回到小庭院亲自收拾,打算在这边小住几日。
光是清干净屋里屋外,便耗费两日光阴。
第三日终于得空,燃起红泥小火炉,煮茶看书。
冬雪飘落檐下,簌簌有风流转,听着便觉得格外静心。
院子栽种的树大都白了头,竹子还剩点儿绿意,伴着最角落那孤零零的红梅,凑出一丝生机。
叶瑾钿忽然想起窖藏的桃果酒和杏果酒。
她见张珉入内选书,便独自前去搬:“夫君,我去庖厨拿点儿东西。”
张珉以为她要换酒具,也没太在意,只探头应了一声,顺手从话本子里选出一本翻了翻。
翻着翻着,觉得故事颇有些眼熟。
这不是——
他平生事迹么。
翻了几页,他想起当初大眼书生交给她娘子的东西,瞬间便明了。
娘子这是将他们的故事,请人写了下来!
他顿时放下其他书,只拿了这本出去匆匆翻阅一遍。
叶瑾钿忙着试酒的味道,换小坛子盛酒,稍稍耽搁了一阵子。
张珉已将话本看完,放在一旁,看着在雪地上奔跑的小黄冷静一二。
没有用。
他又转身摆弄放在窗台的木头人,把两只木头人紧紧挨在一起,放在菖蒲旁边。
看着相偎相依的木头人,他灌了一口冷茶。
可当叶瑾钿抱着酒坛子拐入内廊,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不同寻常的激动,将酒坛子塞入快步过来的人怀里。
“你怎么了?”
怎么脸都红了。
张珉乌眸亮晶晶地看着她,揭开坛子封口闻了闻:“桃果酒?”
“嗯。”叶瑾钿举了举手中的小坛子,往窗台下的内廊走去,“还有杏果酒。你不是遗憾自己离开以后,赶不上桃杏交接的果期么。信时我无法替你留住,
可桃杏的果实可以。”
她弯腰,将酒坛子放在一旁。
还没坐下,就被人腾一下抱起来,塞入一个温热的怀里牢牢抱着。
张珉斜靠廊柱,让她坐在自己腰腹上,双腿支起来给她当椅背,再用狐裘将她裹起来,免受寒风。
叶瑾钿:“……你怎么了?”
张珉摇摇头。
他年少时候初觉自己心意时,自忧于身患重疾,死生不知,便想是不是不该拖累她。她是黑暗尽头的光,本就亮眼,没有人会不逐光向她而去。
绑在他一个本就脆弱,又终日在生死之间穿梭不定的人,也太亏了。
后来再相逢,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荷包,他又自私地想,管他天地失色,他也不在乎了。能够与她欢愉一刻,足以慰平生。
“娘子——”
他只是缠绵唤她,俯身覆上她唇瓣,将她未语之言吞没。
近半个时辰溜过去。
被亲得头脑发晕的叶瑾钿,趴在他肩膀上,看见了狐裘半遮掩的那本书。
她瞬间明了:“你把书看完了?”
“嗯。”张珉鼻尖在她脖颈上蹭着,时不时啄一口,比小黄都喜欢舔人,“草草看完了,还得细看几遍。”
叶瑾钿耳根忽然一热,伸手去捞话本:“别看了。”
张珉眼疾手快抢过,不让她拿走:“为何?”他故意挤出一汪不解的水泽,翻开书页,“我觉得写得挺好的,值得反复翻阅。娘子你听这一句——‘张生看着瑶娘暗忖,只觉甚是爱她……’”
庭中桃杏亭亭雪满身,枝叶痴缠难解分。
沉坠天光洒满内廊,两只木偶并肩立在窗台蒲草旁,笑看这红尘。
张珉仰头读着手里高抬的话本,叶瑾钿坐在他怀中伸手去夺,却被一只手牢牢按住腰肢,小黄直身扒拉廊木地板,看着他们开心摇尾巴。
远处长街的叫卖声,混着邻里开灶的丁当声,声声入耳。
这是盛京普通而又平静的一天。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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