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汤母嗔道,“病刚好就沐浴,若是再染风寒烧起来可如何是好?”
汤婵叫不出娘亲,也装不出亲热,便只点头当做打了招呼,“无碍的,今日天暖。”
汤母不理会她的辩解,转头吩咐丫鬟:“快叫厨房给姑娘熬碗姜汤。”
汤婵抿了抿唇,“多谢。”
汤母似乎对她的生疏冷淡丝毫不放心上,她笑着坐到汤婵身边,看清汤婵在干什么,不由道:“怎么开始做针线了?你正需要养身体,费心思的活计交由丫鬟去做便是了。”
汤婵道:“我要做的丫鬟不会。”
汤母看了一眼她画的样子,确实是没见过的东西,“这是什么?”
汤婵也不瞒着,“这是矫正鞋垫。”
“矫正鞋垫?”汤母不懂,“你要矫正什么?”
“矫正扁平足。”
没有医学仪器测量准确的数据,汤婵只能自己估摸,但有总比没有强,配着每天恢复训练,希望能缓解一点算一点吧。
汤母没听明白,“什么足?”
“扁平足,就是脚底没有足弓,”汤婵比划着手势跟她解释,“正常脚底有个自然的弧度,能起到一个缓冲作用,但扁平足脚底是平的,会影响到下肢关节受力,对身体不好。”
汤母听得半懂不懂,“那你用了这个,裹脚怎么办呢?”
“不裹了,”汤婵摇头道,“我不缠足。”
汤母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怎么行?”
她有点着急,“女儿家不好不缠足的呀!不然要背后猜测姑娘不娴静的。现在大户人家都喜欢缠足的姑娘做媳妇儿,不止世家大族、书香门第,连勋贵和武将家缠足的女儿都越来越多,若不缠足,说亲都不好说的……”
汤母一直想给女儿找一户读书人家,这样的门户重规矩,女儿不缠足怎么行呢?
汤婵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她现在没办法说出“亲事不重要”这样的话来。
横亘在二人中间的不是普通的母女代沟,而是跨越几个世纪的思想差距,争论对错根本没有意义。
最后汤婵只说:“我现在不能久站,不能走太多路,更不能跑,万一以后遇到危险,难道站在原地等死不成?”
汤母啼笑皆非,只觉得汤婵异想天开,“你一个大家小姐,好好在后宅待着,能遇到什么危险?”
汤婵摇了摇头,坚持道:“总之我不缠足。”
见汤婵态度很是坚决,汤母纠结片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顺了女儿的意,“也罢,随你去吧。”
汤婵看她像是有话要说,“夫人还有事?”
汤母对女儿始终不肯叫娘一事感到一点苦恼,但她很快将此事放下,兴致勃勃说道:“伍妈妈同我说,你这一遭大难不死,合该是神佛保佑,咱们不若去普常寺进香还愿,我想着是这个道理,顺带给你父亲添炷香。”
汤婵心中一动,佛寺进香?
她心下琢磨了起来,点头应下,“您安排便是。”
见汤婵愿意出门,汤母很是欢喜,立即将事情交代了下去。
汤婵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分心听陪她做针线的汤母絮叨,“……你还记不记得你叔祖母?是娘亲的叔母,如今京城庆祥侯府的当家老夫人,最心慈和善不过的长辈。我儿时受了她不少照拂,只是后来你外祖与侯府嫡枝分家,我出嫁之后,与侯府关系便渐渐疏远了。”
“之前周、祝两家着实欺人太甚,娘亲没有办法,万般无奈之下,写了信给你叔祖母求助。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你叔祖母极是心热,回了信来,邀请咱们上京去住呢!”
“我思来想去,你爹爹走了,咱们娘俩势单力薄,被那起子小人缠上,投奔亲友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着实得放下面皮……”
休养了大半个月,汤婵身体见好,可以出门,汤母便带着汤婵去了普常寺。
普常寺坐落在景色清幽的云林山上,历史悠久,香火鼎盛,今日正好是十五,寺中更是人流如织。
汤婵随着汤母进大殿上了香,突然感觉旁边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转过头却只看到伍妈妈搀扶着汤母起身。
汤婵收回视线,这时却见一位年轻的小和尚来到几人身前,行了一礼道:“三位施主安,住持有请。”
汤母闻言很是惊喜,“有劳这位小师父带路。”
几人跟着小和尚往后面禅房方向而去,路上汤母跟汤婵解释道:“……普常寺的住持慧觉大师年过九十,佛法精深。你爹爹与大师私交不错,当初你爹爹去世,法事还是大师做的呢。”
提起汤父,汤母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叮嘱汤婵道:“待会见到人不可失礼。”
汤婵默默点了点头。
一行人来到禅房,见到了住持慧觉大师。
对方胡子花白,精神矍铄,半点不像年近百岁的人。
汤母与慧觉大师互相打过招呼,慧觉大师念了声佛号,却直接看向汤婵。
“施主有烦忧?”
汤婵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
沉默片刻,汤婵痛快点头,“我不属于此处,很想回家。”
“阿弥陀佛,”慧觉问她,“施主何必执着?”
汤婵无语,老和尚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摇头道:“我不是她。”
慧觉却问:“你又怎知道你是你?”
汤婵一下子噎住,因为记忆?意识?灵魂?
她还真没考虑过这么哲学的
问题。
不对,差点被老和尚绕进去了,不管怎么定义自我,她之前三十多年的经历总不是假的吧?
汤婵抛开脑中复杂的线团,从不信神佛的人,此时怀着期待问道:“我还能回家吗?”
慧觉摇了摇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并非人力所能及也。”
汤婵一下便泄了劲,失望肉眼可见。
慧觉此时却看向伍妈妈,“这位施主,世事一切皆有定数,老衲无能为力。”
汤婵也跟着看了过去,联想到刚刚在大殿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心中并不意外。
伍妈妈颓然闭上了眼,心里再无一丝侥幸,“多谢大师。”
而从二人对话开始就愣在一旁的汤母颤抖着声音问:“你们……什么意思?”
她听得半懂不懂,却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她一直本能恐惧着的真相要被戳破了。
伍妈妈跪到地上,狠狠对着汤母磕了一个头,红着眼圈道:“夫人,大姑娘已经去了,那天晚上醒过来的,根本就不是大姑娘!”
“不可能的!”汤母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呢?宝蝉只是病了,你看她不是好好的……”
“夫人!”伍妈妈提高声音打断了汤母,“夫人是否还记得,大姑娘烧得最凶险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大夫都说救不回来了,只是片刻后大姑娘又恢复正常,大夫便说是短暂闭气……”
她哭着喊道,“夫人,咱们要对得起大姑娘呀!”
要对得起宝蝉……
几个字像重锤一般砸在汤母的心里,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霎时炸开在汤母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眼前一黑,身体彻底瘫软下去。
第3章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传来,汤母睁开了眼睛。
伍妈妈一直守在床畔,见汤母醒来,伍妈妈惊喜,“夫人醒了!”
昏倒前的记忆回笼,汤母揪紧被子,落下泪来,“宝蝉……”
伍妈妈手足无措,她跪到汤母身前,“都是奴婢擅作主张……”
“不……”汤母哪里不明白,伍妈妈求了慧觉大师,又刻意安排了普常寺一行,是为了逼她看清真相,“你做得对,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宝蝉……”
宝蝉本来性格内向,娇怯敏感,低声细语,行止最是循规蹈矩不过,而醒来之后,她变得举止随性,说话直接,看人的眼神从不闪躲,神态语气全都无比陌生,还说出了许多以往闻所未闻的东西。
哪里有母亲认不出自己孩子的呢?
只有愿不愿相信罢了。
她将一切归咎于宝蝉生病,自欺欺人,把自己骗了过去。
只要宝蝉好好的,她就不必面对丧夫又丧女钻心剜骨般的痛,更不用在夜深人静之时,自责痛恨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没有看好女儿。
可她忘了,她若认了这个宝蝉,那她养育了十八年的宝蝉,又能被谁记着念着呢?
是她这个母亲太过软弱啊!
汤母泪如雨下,却又哭不出声,伍妈妈看得心痛不已,“这又怎么能怪夫人呢?只怪祝、周两家小人害了姑娘!”
汤母眼中闪过恨意,随即心中涌起后悔与自责。
“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想起女儿的音容笑貌,心如刀绞,“我当时怎么就没有看出她已经有了寻死之念呢?若是我没有那么粗心大意,看出了她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