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素心将书信呈给解瑨,“夫人送了信回来,说可能要稍晚几日回京。”
解瑨一怔,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后快速阅读起来。
“晦之:展信佳。
妾与母亲已平安抵达,然族人鸠占鹊巢,妾狐假虎威,借势震慑,需盘桓几日稍作处理,望君勿怪。
盼君安好。”
书信许是仓促之间写成,字迹略微有些潦草,但依稀已见风骨。解瑨将信读完,视线又落回到抬头的“晦之”二字,定定看了片刻,收起了信件。
解瑨合上书案上的书,吩咐素心磨墨,起身取了信纸回来。
提笔蘸墨,刚要落笔,解瑨却忽然停顿下来。
他在如何称呼上犯了难。
二人虽是明媒正娶,却各怀目的,算不得真正的夫妻,称呼“大娘子”略显生疏,但若直呼其名……似乎又有些孟浪。
女子闺名与男子表字的意义可不一样。
犹豫之间,悬停的笔尖坠下一滴墨。解瑨回过神来,扔掉被墨迹毁了的信纸,展开一张新的,重新掭笔,但最后又放了下来。
正在此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二爷,夫人吩咐厨房煲了汤,奴婢给您送来。”
解瑨听出这是汤婵身边丫鬟的声音,让人进了门。
紫竹端着大红漆盘,上头有一盂鸡汤,里头飘着几个小馄饨,旁边放着筷箸和汤匙,“见过二爷。”
解瑨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你说这是夫人吩咐的?”
“是,”紫竹恭谨应道,“夫人走前吩咐,若二爷忙到太晚,就让厨房备着汤水,以便二爷需要。”
解瑨点了点头,“放下吧。”
紫竹依言放下。
解瑨快速将夜宵用了,紫竹收拾好餐具,又问解瑨道:“正屋净房已经备好了热水,二爷可要沐浴?”
书房虽然也有可供洗漱的净房,但只有设在正屋稍间的大净房才有地暖,以免冬日沐浴感染风寒。
解瑨看了看空白的信纸,稍作思索,先起身去了净房。
紫竹跟在解瑨身后,解瑨一开始没有在意,然而直到进了净房,紫竹也没有离开,还走上前去,准备为解瑨宽衣。
解瑨皱了皱眉,“你下去罢,这里不必伺候。”
紫竹心下一沉,她咬了咬唇,大着胆子抬眼望向解瑨,“二爷,是夫人让奴婢来服侍您。”
解瑨面色突然一冷,“这也是夫人吩咐?”
相似的问话,语气却跟刚刚在书房时截然不同。
紫竹不明所以,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其实夫人只是那日问过她愿不愿意,并未明示于她,但她此时已经退无可退,咬牙应道:“是……”
解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未等紫竹说完话便冷声打断,“下去。”
紫竹面色霎时一白,垂下头告退。
解瑨一时没动,片刻后按了按眉心。
汤婵之前询问过解瑨一回,要不要让紫苏伺候,有此事在先,解瑨并未怀疑紫竹话中真假。
他想到过去种种,又想到那封收到的信件,心绪罕见地生出烦乱。
解瑨忽的转身走出房门,叫来小厮捧砚。
“备好马,”他吩咐道,“明天一早出行。”
大兴县。
夜静更阑,汤宅却灯火通明,族长的大儿子汤全贵一家正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
顾氏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儿媳跟几个下人,每每想起早间一幕,就呕得想要吐血。
她怎么也想不到,汤婵这个她没瞧上的侄女,居然还能嫁给贵人!
他们一家之前不在意侯府,因为对于侯府来说,汤母只是一个根本不亲近的穷亲戚,然而汤婵的丈夫却不一样,这是汤母的亲女婿,哪怕为了颜面,也不可能不为岳母出头。
顾氏心中愤愤,那个仗势欺人的死丫头,竟然只给他们不到两日时间,他们不得不连夜收拾行李搬出去。
顾氏的丈夫汤全贵坐在窗下炕上,神情郁郁地抽着旱烟,百思不得其解,“远山家那个丫头,不都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吗,究竟是走了什么大运,能嫁给那样大
的官?而且竟也不通知族里一声……”
顾氏闻言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些族里人都是乡下的泥腿子,哪里配知道?”
“不主动跟咱们说,也有可能是不好宣扬,”顾氏的大儿子汤传文颇为阴暗地猜测,“能做到三品,年纪定然不轻,说不定就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想来不过是冲着她年轻,娶来做填房罢了。”
顾氏一听,不禁觉得很有道理,眉目都舒展开了一点,幸灾乐祸道:“是了,大官里哪有年轻的!要不然怎么不见他家姑爷跟着一起回来,肯定是个糟老头子!”
“瞧着她姿色平平,也不像是个能受宠的……”汤传文不怀好意地道,随即犹豫地看向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年轻男子,“五弟,咱们真要让步?”
“当然要让。”
年轻男人就是考上顾氏童生的五儿子汤传杰,听了这话看了他大哥一眼,眉目阴沉,“无论她受不受宠,都是人家明媒正娶的正妻,咱们得罪不得。”
汤传文不知天高地厚,汤传杰到底考过功名读过邸报,比家里其他人知道的多一点,听说过刑部侍郎解瑨这个名字。
虽然了解得不多,但汤传杰隐约听说过,解瑨是前任阁老的儿子,年轻有为,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不堪,但家里气氛已经很不好,他没把这个说出来扫兴,只是让家里人都退一步,依言搬家。
“行了,别管什么填房不填房的,总之那丫头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汤全贵咂着烟杆眯起眼睛,突然说道,“远山什么都好,可惜就是没个儿子,这哪能行?没有儿子,就是断了香火祭祀,这可是大不孝。”
汤传文一愣,随即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眼睛不由暴亮。
是啊,远山叔做官这么多年,家产绝对丰厚,没人继承怎么行?
他看向汤全贵,心里对父亲简直佩服不已。
姜还是老的辣啊!
“爹说的太对了,”汤传文精神振奋,“断香火可是大事,婶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远山叔绝后呢?还是得过继一个儿子才好。”
他越想越兴奋,甚至开始扒拉自己的儿子里头有没有合适的了。
“大哥兴奋得太早了些,”一直没说话的老三汤传斌瞥他一眼,“依着婶娘对咱们的态度,你觉得她能同意过继咱们家的人?”
汤传文愣了愣,被泼了一盆冷水之后总算稍微冷静下来,却是不甘心道:“那怎么办?”
“不急,”最后还是汤全贵发了话,他磕了磕烟杆,若有所思,“族里那么多人呢,总有合适的。”
汤婵不知道汤全贵一家是如何议论自己的,若是知道,她定会拍大腿直呼知己——她也想找个马上登极乐的有钱老北鼻啊,只可惜没能遇到合适的。
跟顾氏说了她们要在后天住进家里之后,汤婵与汤母离开汤宅,找了个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二人早早起床收拾一番,准备去给汤父上坟。
汤氏祖坟就在安定村,二人带着丫鬟和健妇与护卫,坐着马车往安定村走。
土路难行,汤婵被颠得怀疑人生,忍了许久,总算是到了。
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远远就有人瞧热闹,等马车到了村口,汤家已经有人来接了。
村口站着好几个人,为首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满脸皱纹,佝偻着腰,精神倒还不错,正是汤家宗族的族长。
大儿子被赶出汤宅的事情,老族长此时已经知晓。他看着汤母的排场,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不愉。
女人家就是小气,发达了就忘本,瞧瞧这,多富贵的架势,却还要争一处宅子,甚至要连夜把人赶出去。
远山留下的那丫头片子都嫁了个好大的官,怎么还差这点东西?
汤母被汤婵扶下马车,对老族长招呼,“三叔。”
老族长压下心中不满,语气和蔼,“走吧,好不容易回来,先坐坐。”
汤母一行人被迎进了老族长家里。
老族长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家中住着青砖大瓦房,算是村里头一份,很是干净齐整。
此时正屋里已经站满了人,除了老族长一家,另还有几位族老。
村里习俗淳朴,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就要好生招待,老族长家特意摆了宴席迎接汤母。
自然,汤母也没有空着手来做客,给这些人都带了礼物。
族里不少人都来吃席,有小孩子又闹又跳,显出十分的热闹来。
汤婵跟着认了一大堆亲戚,其中有一对中年兄弟,汤婵仔细对比着记忆,又经提醒,才认出这些人是汤父过继之前的血亲。
兄弟里头更年长的叫汤全河,看着年近五十,个头挺高,肤色黝黑,长相憨厚老实,挺符合汤婵对农人的刻板印象。年纪轻的叫汤全海,三十来岁,个头中等偏矮,身形微胖,一双眼睛看人灵活,给人的感觉和兄长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