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六周目(二)
“我-很好,不用担心。”
“我很-好,不用担心。”
“我很好,不-用担心。”
……
“我很好,不用担心。”
……还是这个语气最合适。
符合十三世一贯给人的印象。
既不会太过热情,又不会因为重音靠前,暴露没必要的冷漠。
还能通过停顿,隐晦地暗示他此刻的身体状况不佳。
赫克托尔面无表情、无声无息地重复。
乳白的触腕紧紧吸附在他迸出一道道细小裂口的皮肤周围,贪婪地吮.吸母体的血液。他沉静地盘在盛满冷水的浴缸,眉眼微微舒展。
在门外响起他的学生里南焦急地问话时,用清冷地嗓音自然地道,“我很好,不用担心。”
“老师,”里南把药剂放到浴室门外摆着献花的长条桌上,“我放这里了,您记得出来拿。”
赫克托尔应了声。
里南离开房间的刹那,药剂就从桌上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赫克托尔赤着脚,推开浴室门,从里面走出来。
被热水泡软变直的银白长发温顺地垂在他面颊两侧,在法力的蒸腾下,逐渐氤氲出细密的水汽。
赫克托尔披着一件宛如吸饱了血液,衣摆长得拖到了脚边的浴袍在屋里走动,伴随他的脚步,衣摆一会儿拉平,一会儿又堆出几层褶皱。
他的身体宛如雕塑家最得意的作品,每一处都精心雕刻,没有一处不完美。
当油灯投射到他身侧的墙面,他的影子却没有肉眼所见的优容,身体时而冒出齐整的尖锐骨刺,时而变成虬结触腕,时而又变出无数挣扎的虫足。
但赫克托尔看不见。
他扶住墙壁不疾不徐地走动着,一寸一寸挪到门后,扭开门锁。
里南还等在门边,听到开门声,立刻抬头望来,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遍,看
到人没事,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不由松了口气。
他做了个祷告的手势,“天主庇佑。”
再睁眼时,就羞愧道,“老师,我错了。您处罚我吧。”
赫克托尔像在冷水里泡太久了,说话有些慢,“不要放在心上,孩子。”他的语气温和而宽宥,“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里南听到这话,更加羞愧了。
比起安慰,他宁可挨骂,“向天主起誓,同样的错误,将不容她的信徒里南再犯第二遍。”
在圣德莱尓的教义里,随意起誓和阻止他人起誓会受到一样的处罚。
赫克托尔不会插手里南的决定,等他说完,道:“利文牧师在等我们,别让她久等了。”
“好。”
里南正要回房间换衣服,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东西忘了。
愣了下,反应过来。
他的面包还在屋里呢!
***
曼桑加仑镇的教堂有一名叫利文的牧师、五名执事和两名传教士。
由于人员匮乏,执事和传教士轮流充当厨师。
其中厨艺最好,大约要算那名身材最魁梧的执事。
他们到曼桑加仑第一天的中餐和晚餐,都由他包揽。
里南看众人盛情邀请老师和他用餐的模样,应是对那位执事的厨艺有十足把握。
不过自从尝过那顿午餐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晚餐时,白天吵过架的官员们也不请自来了。
里南悄悄替换了老师餐盘里的食物,还被执事生气地瞪了好几眼。
但或许是当着老师的面,谁也没有指出这点。
席间,利文牧师问起他们的来意,言谈间,似乎把他们当成了圣殿来的考察人员,聊起了这些年圣德莱尓教会在当地的正面影响,说起自己做主,将圣殿拨来修建教堂的钱款,拿去免费发放帐篷救济几年前因为暴雨失去家园的难民。
之前为了抢人,跟教堂的人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位官员,到了这时也跟着附和起来,并佯装不经意地提起自己为这个影响也出了不少力气。
赫克托尔神甫微笑着肯定了他们的善举,并表示他回去后会向教皇陛下如实禀告,执事牧师和官员们都高兴极了,一场晚餐下来宾主尽欢。
从餐厅出来,里南婉拒了利文牧师送他们回房的建议,自己陪着老师走在寂静的长廊上。
初冬的寒夜空气湿冷,铺着粗纹大理石的地面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露水。
里南担心老师会摔倒,走得不快,边走边说起刚才餐厅的对话。
顾忌着这是别人的地盘,声音压得很低,“……这群人身上完全看不到对天主的虔诚和侍奉的决心,那些官员也是。圣殿那群老学究神甫虽然讨厌,但也不会拿民众的痛苦衬托天主的高贵,这不符合宣扬友爱仁信的教义嘛。”
“教义有很多种,经书也是。”赫克托尔神甫语气淡淡,“他们毕竟捐了。”
里南说:“那么,老师认为那是值得宣扬的吗?”
他下午去外面打听过,当时暴雨导致河堤塌方,教堂只肯出具了少数帐篷,剩余的帐篷,还是在镇民向隔壁几个市镇的教会求助后,受到各方压力才捐献的。
“里南,《古约书》的序言提过,用自己的观念去衡量同为天主忠仆的其他人的贡献,是一种偏见。”
赫克托尔驻足,视线移过来,落到前方的虚空,“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前,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先下定论。你的看法或许是对的,但我们不是曼桑加仑镇的镇民,无法直接否定他们的做法。”
“我知道了,老师。”
里南若有所思,他的经书背诵果然还不到家。借着穿过廊柱的月光,里南用余光偷偷打量了老师。
束着白色长发的男人比他高出一个头,头颅饱满,肩膀不宽,骨架中等,过于修长的身形也无法给人压迫感,为了遮掩身份,到曼桑加仑镇后,穿的是圣殿普通牧师才会穿的白色方领祭袍,从外表看,只是一位普通的盲人神甫。
但里南知道,就算老师把自己裹在实习牧师简朴的黑色棉布长袍里,也没有人会忽视他的存在。不仅仅是老师出色的外表,还有他周身散发的宛如天主再世的包容气场。
正想得入迷,就听到老师的声音,“里南。”
里南回神,“我在,您有什么吩咐?”
“刚才取餐的时候,”赫克托尔说,“你换过我的餐盘了?”
“……”
“您发现了?”
“嗯,味道不一样。下次不要这么做了,那位执事做饭很辛苦,看到你这样做会伤心。”
里南心道,要不是真的太难吃了他也不会换餐嘛。但当着老师的面,他还是点点头,“好的。”
想到什么,又问,“老师,那个甜甜圈好吃吧?”
不等老师回答,他就道:“那个不是我买的哦,是一位女士送的。您肯定猜不出是谁?”
赫克托尔微微扭过脸,“嗯?”
里南正要高兴地告诉老师,那是之前在他的告解室睡了一天一夜的那位女士,她随社团也来曼桑加仑镇外宿,就看到了老师的正脸。
里南知道老师缈目,但一直没敢仔细看过。
这个角度才发现,老师的眼眶蒙的不是像那种均匀的乳白和蓝紫的血管,而是一层像敲碎鸡蛋时,蛋壳和蛋液之间的那层白而微透的胎衣似的白翳。
鸡蛋的胎衣里透出软弹的蛋黄,白翳里透出淡淡的晕黑。盯久了,总让人疑心撕开那层白翳就能像撕开鸡蛋的胎衣,就能滚出两颗湿润的漆黑眼珠。
里南打了个激灵,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发现老师还在等他回话,才结结巴巴道,“我、我好像忘了。”
“对不起,老师!”
赫克托尔没怎么在意这点小插曲,比起这些调剂生活的琐事,他们这趟出行还有更重要的麻烦需要解决。他随和地安抚里南几句,然后说:“今晚回去早点休息,不要看书看太晚。”
“好的,老师。”
***
旅店里,狐族社长正在点人,“皮克。”
“到。”
“帕姆卡。”
“这里。”
“托罗托。”
“有。”
“柯兰尼。”
“柯兰尼?”
没有得到应有的响应,狐族社长放下花名册,视线在餐桌前逡巡了一圈,正要皱眉询问,就听到楼梯那边传来一道女声,“抱歉,我迟到了吗?”
她头发有些潮,两颊泛着淡粉,像是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狐族社长皱了下眉,把座位指给她,说,“下次快点。”然后继续报下个人的名字。
座位是按入社时间坐的,柯兰尼和她室友之一的托罗托坐到了一块儿,边上是其他三位室友和另一个房间的两个女生,对面是四名男社员。一个头发蓬得像贵宾犬的男生正在餐桌旁帮忙分餐具。
伊荷刚坐下,托罗托就碰了碰她的肩,“还好学姐回来得及时,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社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