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荷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艾德里安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不疾不徐地朝她走近几步。
在女生即将后退时,长臂越过肩侧,从她背后的置物柜上方取出那本书,打开左手边的门走进去放好——那好像是一件储物间,货架上摆了不少罐头——接着又带上门,走到餐桌前坐下,双手交握腹前,朝自己对面那张椅子抬了抬下巴。
“说吧。”
黄昏空旷的餐厅里,落日的霞光宛如漂浮的孢子般填满了空气的每个缝隙。
艾德里安在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舱室餐厅里见到了另一个自己,身高、发型、长相、还有不耐烦时朝一边下压的嘴角,宛如照镜子般清晰。
“能持续多久?”
“嗯?”
“这张脸。”
“这个嘛……”
点了点“艾德里安”面颊,单手托腮的女生道,“这属于第二个问题了。”
她不打算为他解惑。
也许这是她的保命手段。
艾德里安想。他再次看向对面,即使是自己,对着自己这张脸看久了,也难免生出厌烦。但这么快就厌烦了的,应该只有他一个。他让她换了回去,然后道,“没想到柯兰尼小姐有这样的能力,看来上次是我唐突了。”
艾德里安换了个说法,“不知道柯兰尼小姐有没有发现,尽管你坚称梅科中尉还在人世,但身为军团的一份子的他,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居然没出现,很不合理。有没有可能,他早就死在外面,但因为没有回军队报道,家里人没有帮忙注销军籍,一直在冒领津贴呢。”
伊荷笑了,“欸,这种话居然能从您这里听到吗?”
她捧着自己的脸的时候,目光澄明,笑容甜蜜,看上去没有捧着“艾德里安”那张脸那么诡异,但预感到对方会说出讨厌内容的艾德里安还是微微眯眼。
“津贴的事,您一定去调查过了吧?”虽然被关在鸽子笼舱室,不被允许随意踏出,但她好像无形中操纵牵线人偶那样掌握住自己动态的轻松口吻道,“可惜您调查的不仔细。应该是时间太不够吧。如果您查得够仔细,就会发现,家人代领津贴要经过的手续,不比一名死去的军士要办的退军籍手续简单。”
艾德里安认为他应该斥责对方的无礼。
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正在军团任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她。
但现实是,当对方说话时,他只盯着她一开一合,仿佛浸润了蜂蜜的樱桃般细腻的唇瓣。
蛛族一生会经历十次左右的蜕皮期。第五次蜕皮结束,受本能影响,大多蛛族就会选择步入婚姻。
虽然他不打算那样做,但他正在经历的,不幸正是第五次,而柯兰尼就像维尔福的女婿说的那样,刚好是一位年轻的漂亮小姐。而他们又恰好处在一个密闭空间中。
艾德里安冷静地为自己寻找借口。
无法克制的是,视线落到上面的同时,嘴里就仿佛尝到了牙齿破开樱桃酸涩的果肉,和淋在上面的蜂蜜的甜味。伴随着刀伤的隐痛,这种酸甜来得像一种安慰剂。
“你说的是底层军士。”愈是不受控的时候,语气愈发冷硬,“梅科雷哲肯可不是。像他这样没上过战场的士官,注销军籍只是一句话的事。别忘了,他姓雷哲肯。”
女生愣住。
她好像在找可以反驳的理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艾德里安看着她想,可以的话,今天应该就能把这件事解决了。
“您说得有道理。”
伊荷道。
她注意到自己这样说以后,灰发少校眼角涟漪般舒展开的皮肤,他再一次变换了坐姿,好像已经确定自己不会再生出反抗之心,而胜券在握起来。
可是,哪有这么简单呢。
她眨眨眼,像那个追着国王叫喊对方没穿衣服的小孩那样,轻声细语道,“那么,托库戈大公,也知道梅科中尉去世的事吗?”
艾德里安拉平了唇线。
托库戈雷哲肯出生的时候,比约卡大陆上几个国家尚处在混战中,托库戈的降生没有让世界产生丁点变化。
在中央国与法赤的几场战役中,出力最多的十三世接连取得胜利,是当时国内名望最高的存在。托库戈大公的父亲,雷哲肯子爵刚刚从矿震卸任,返回曼瑙,加入了征战的行列。
托库戈当时十五岁,他在战场上成长迅速。在父亲死后,十三世受教廷指责,返回圣殿后,成为了战场唯一的主导者。他没有辜负这份厚望,其中或许有运气的成分。等到艾德里安记事起,托库戈已成为深受女王器重的托库戈大公,拥有土地广袤的庄园、数以千计的农奴,以及田地。他的后代大多在曼瑙的议政厅,完全安全的后方工作。
有了这个前提,艾德里安的晋升之路才走得如此顺利。
他和大公一个姓氏,他有魔属,而且,他愿意为他们善后。
至于梅科。
“无法与人合作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艾德里安的耐心即将告罄,他在警告她,也在提醒,“你应该很清楚这点不是吗,柯兰尼小姐。”
“我不了解。”
“…什么?”
伊荷拉开椅子,走到他对面的露台上,指着对面还在开火的军舰道,“他们也在和他们的人合作,但在结果出现以前,谁也不知道谁能活到最后。”
她好像腻烦这样兜圈子了。
说完这句,就道,“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暗示我梅科已经死亡,让我接受你的建议。只要我对梅科的消失闭嘴,你也不会追究我绑架派伯的罪责吧?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敢直接处理我,后面我看见你对派伯的态度才想通。
假如我还是帕诺诊所的护士,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点。但我通过魔法塔测试时注册过,在图兰塔录也有档案,而巫师在这个国家尚且算得上珍贵。你想让我和梅科一样消失,又要消失得合乎情理,所以——”
女生目光锁定他放在腰腹前,带着黑色皮革手套的那双手,逐字逐句道,“艾德里安先生,你从储物室里,拿了粉骨瘤虫出来吧?”
滴、答。
勒普摸了下脖子,发现上面沾了一点水珠。
他想到什么,抬头往上看,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此时正在酝酿一场灰色的风暴。
乌云深处,宛如凭空破开一个大口那般,雨水倾泻而下。没多久,就将海面上还在燃烧的舰船浇出一股冲天浓烟,原本还在砰砰放送的炮台也哑火了。
勒普放下望远镜,回头快速招手。守在舰桥指挥台的各部部长收到报讯,当机做出鸣笛休战的决定。但今天的突袭是由罗克发起,如果他们先鸣笛,未免有低头嫌疑。于是只撤回了七楼以上的军士,留下了三、五楼继续发射。
骤然大减的攻击,罗克不会察觉不到。二十分钟后,三道宛如闷雷般的鸣笛声从几海里外响起。
勒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猫着腰钻回舱道。
路过圆窗时,从分出九格的玻璃里看见罗克那几艘军舰,正拖着悠长的烟雾的军舰,按照回字形,有条不紊地朝交界线后方撤退。
那几艘军舰和使魔号的形制类似,都是那家军工厂淘汰的舰船,看来这次的突袭,不仅为了使魔号,背后依旧有原森的影子。
曼瑙王宫
弥安站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看着远处海面上飘荡的黑烟和闷响,嘴角轻轻扯了下。为他撑伞的男仆看了眼这位罗克来的新大公,他服侍了他几天,对这位气质比普通罗克人更加温和的统治者很有好感,见他笑了,还以为对方喜欢在雨天欣赏海景,小心吹捧道,“殿下真有品味,整个王都最适合欣赏海景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弥安嗯了声,“的确,风景很好。”这么说着,他的目光却带着森然的寒意,黑漆漆的眼珠里一点光都进不去。男仆本来还想热情地介绍几句,说不定能在对方临走时得到一笔丰厚小费,见他骤然冷却的神色,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他没有翼手目族过人的视力,看不见浓浓雾气外的海面上,为自己主持公道的军舰铩羽而归的可怜场景。
第196章 九周目(八)
在女生指出他计划那一刻,无数张蛛网就如雪片般朝她飞去。
尽管柯兰尼似乎在说完以后料到了自己会动手,凝出水刀掷向四周的蛛网,身手矫健,发力稳当,但到底慢了几秒。
为了今天,他提前准备过。
看着对方被宛如蚕茧般的无数张蛛网层层包裹住身体,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样子,艾德里安拉开座椅,从餐桌前起身。
他以为她只是碰巧知道了梅科的真正病因,没想到她会猜出他的真实想法。
他只能认为,是梅科和她提过。
这间套间,梅科也曾经来过。
梅科没有魔属,无法进入中央国培养魔属士官的行列,却不是个单纯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