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点头:“如此,苏相也没理由把这件事情怪到娘娘头上来,看来,那位徐御史还歪打正着了。”
“歪打正着?”上官栩端起杯,品了一口还未凉透的茶水,说回刚才青禾的问题,“起码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想过要重用他,只是现下有些事情、有些罪需要有人帮我去做、去受,而如今又恰好有那么一个人乐在其中,我自然就却之不恭了。”
——
铨选出结果当夜,徐卿安曾被人带走,于一僻静处见了一个人。
“太后娘娘。”
上官栩提前到了房中等候,待到徐卿安来行礼时,她才转过身,屋内明明灭灭的烛火将她羃下的面容勾勒出来,婉约如雪莲,同时又带点冷。
上官栩听见眼前人微惊的声音之后轻笑一声:“徐卿很意外?可这难道不正是你所想的吗?”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杏园宴上,旁人作诗都以山河牡丹为题,偏你要选什么蝴蝶,还说蝴蝶于你,一枕香迷,能缓诸多往事苦情。”
“一枕香迷,蝶栩向西园,余情更苦[1]。你用了《玉京秋》里的这句词,却只说前后不说中间,意欲何为?”
“是因为其中有我的名字吧?”上官栩虽问却自答,幂离下的眼神愈发凌厉,“你不说并非是想避讳,而是想让我注意到你跳过了这一句,后来你又作什么‘愿随蝶影同风起,不负青云携梦来’。”
“怎么,徐卿是自认自己有凌云之才,青云之志,要借吾之风,扶摇直上?”
徐卿安默了片刻,在自己心思被毫不留情戳破的情况下并不否认,反是从容地笑了笑,拱手躬身道:“烦劳娘娘记挂,雕虫小技,让娘娘见笑了。”
说着,他似难为地笑一声:“不过也不怕娘娘笑话,臣不敢自恃有才,臣在杏园宴上作那样的诗其实也不过是想贪求娘娘的几分关注罢了。”
“如今看来你成功了。”
“是。”
风吹过烛火,上官栩抬了抬下巴,眼底并未因此染上暖意,更没有因为他的坦诚而欢喜:“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而徐卿安抬眼,星目含情,直视幂离后的冷眸:“臣在杏园宴上曾说过,臣想为陛下和娘娘尽心。”
……
“又在练字?”
“对啊,每次进了宫回来都要练一会儿。”
“许是静心吧……”
房门外的议论声传入房中,徐卿安从往事中回过神,又看了一眼自己不知不觉写下的文字——
蝶栩向西园。
竟写了满纸。
他闭目调息一瞬,手一捏,将整张纸都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天寒地冻,莫在外吹凉了身子,屋内生了碳炉,快进来吧。”边说他边用镇尺重新压好一张宣纸。
门外进来两人,除了张凡还有一个年轻人。
这次几人都没有再废话,年轻人率先说:“都安排好了。”
徐卿安问:“陛下呢?”
“到时会安置好。”
“好。”
几人简单地对了对章程,临别之际,张凡却踟蹰片刻,欲言又止。
“怎么了,张公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徐卿安察觉到问。
张凡道:“我想,以后我们还是尽可能不要见面了,若有事差人送口信就好。”
徐卿安停笔:“这是为何?”
张凡道:“在扬州时,我与徐御史是师生,但到了长安我们却刻意隐瞒了这层关系,既然要隐瞒,就不能让人抓到把柄,而且最近这段时间我也觉得我身边似乎多了几双眼睛。”
徐卿安闻言不忧反笑,重新开始书写:“这不正好么?”
张凡不解。
“先生以为我为何要隐瞒我们之间的这段关系?”徐卿安道,“世上本就没有完美之物,与其让他们找到我们的漏洞,不如主动制造一个,把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能够引起他们注意的……”
徐卿安提笔,桌案上笔洗中的净水映照出青年人的模样。
他乜眼瞧过去。
“送到他们面前!”
狼毫投下,瞬间,水面漫开一片墨黑。
——
岁逢上元,瑞彩盈天,万民同游,福泽延绵。
上官栩携幼帝和群臣至昆明池畔。
百官的位置都按爵位品
阶排列,而站在太后和皇帝旁边的,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苏相,也是当朝三公之一的苏太尉。
苏望来时,上官栩还客气地与他互打了招呼。
“臣请陛下、殿下安。”
“苏公无需多礼。”
二人虽然暗地里相争,但表面功夫却做得极好,加之上官栩又是苏望的姻妹,所以上官栩对他还多有几分晚辈之礼。
上官栩关切道:“近日天气虽然好些了,但到底还未出冬,夜间风寒,苏公可得注意保暖。”
苏望谢道:“有劳娘娘挂怀,昆明池上水雾更重,娘娘和陛下也要多保重才是。”
上官栩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转过头看向前方、一会儿要登临祈福的游船:“仪式结束就回宫,耽误不了多久。”
徐卿安作为负责此项事宜的监察御史,被上官栩让人调到了前面来,一会儿他也要与她一起登船,协助主持祈福。
“臣请太后娘娘安。”徐卿安来了前列。
上官栩问:“都准备妥当了么?”
徐卿安恭敬道:“游船上有关祈福的东西都已备好。”
上官栩“嗯”一声。
一旁苏望观望片刻后开了口:“徐大人果然是青年俊秀,先是夺得双元,如今任职不到三个月又接连办成两件大事,实在是后生可畏,让老夫佩服啊。”
上官栩知道苏望这话里想说的是那桩案子,虽然那里面折的那几个人不至于让他元气大伤,但到底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动到他头上,他这话上明面赞扬,却不知底下藏了多少威胁。
徐卿安作为一个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也不知受不受得住一个三公首相的威吓。
然而上官栩没有说话,她也想看看徐卿安的反应。
徐卿安向苏望颔首:“承蒙相公夸赞,下官许多事情做得还并不成熟,不过是依律行事,尽心而为,相公德高望重,既是国朝柱石,亦是百官楷模,下官愚笨,日后还得多向相公学习才是,还望相公勿怪。”
语气谦逊,话里话外透着平和,关键是最后那句勿怪,也不知到底含了几层含义。
勿怪愚笨?还是勿怪他之前做的那些事?
倒是挺会周旋。
上官栩挑了挑眉,内里暗叹,但也因此对他立场生了几分怀疑。
几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后,徐卿安便提醒到时辰了,该登舟祈福了。
水声潺潺,夜风轻拂。
上官栩牵着幼帝一起,踩着栈桥,登上了游船。
到了船头、摆放祈福灯烛的香案前,栈桥被撤走,游船开始划行。
上官栩立马回头,向徐卿安轻声质问:“怎么回事?”
徐卿安温声道:“礼部那边认为百姓今日齐聚昆明池就是想一睹娘娘和陛下的容颜,所以祈福会在划行中进行,娘娘放心,仪式一结束,船就会靠岸,不会让您和陛下多受寒风。”
如今船已出行,若是倒转回去反是容易被人看出问题。
既然下船的时间差不多,无妨,无论怎样,今夜的结果都一样。
思及此,上官栩的神色柔下来:“那便快开始吧。”
——
“今值上元,万民同在,朕深感天地之恩,生民之托,特率百官于此,共祈上苍垂慈,后土庇佑,护我大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幼帝在上官栩的带领下说完祈福语,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香插入了香炉。
至此,事毕,百姓兴声齐呼。
然而这时船舱下突然来了人,焦急地跑到了徐卿安身边低语几句。
徐卿安听完之后蹙眉道:“当真?”
他先问:“可还能修补?亦或撑回岸边?”
船舱漏水了,水流还不小,幸好今夜无风,不至于将船掀翻。
然而徐卿安得到的答案是:难。
很难修补,也很难撑回岸边。
昆明池由人工开凿,引沣水、潏水、滈水而成,再引出至漕渠。
如今百姓站一边,百官站一边,游船一路巡行,正对向无人、引往漕渠的那侧。
游船前端比中段高出几个台阶,已通过百姓瞻仰的位置,上官栩便在此时准备下来。
徐卿安沉吟片刻,在她走到楼梯中间时赶了上去:“娘娘,船舱漏水了。”
上官栩却沉静道:“让人护好陛下,加速把船划回去。”
徐卿安点头:“已经吩咐下去了。”
徐卿安的位置比上官栩矮两个台阶,上官栩闻言顿了一顿,借着地势,不禁从上往下睨向他。
他亦仰脸望着。
二人对视,一切似乎变得宁静,更别说什么脚底下的船舱正在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