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喜欢画画么?”
小皇帝认真回答:“其实也还好,不过偶以丹青做放松心情之法。”
徐卿安再问:“所以那花鸟山水图上的颜色也都是陛下依自己的想法来的?不管是葱绿草木、青黛远山还是桃红花卉、枣红硕果。”
小皇帝思忖道:“嗯……也不算都是依着自己的想法来的吧,只是当时想画什么便画什么,那些颜色也都是照着那些景物原本的样子来的,虽然也有些是朕胡乱调色画出来的……”
“怎么了?徐大人是觉得画上哪里有不妥么?”小皇帝虚心请教道。
徐卿安笑了笑,温和道:“没有,只是臣觉得画上之物的颜色都很细致,是许多人绘画时都注意不到的细节,便想着问一问陛下那时是如何想的,没想到陛下旨在‘如实呈现’四字便解了这一题,臣实在敬佩。”
小皇帝被夸得害羞。
徐卿安却将目光再度聚焦到了那幅画上。
——
每月初一,逢朔朝,京城百官九品以上者都需朝参。
临上朝前,青禾为上官栩梳妆时,忧声道:“娘娘真的决定今日就与苏相彻底摊牌么?”
上官栩望了望镜中的自己,轻笑一下道:“其实发生这么多事后再装岁月静好也没有太大意义,最晚不过苏行正死时,他便知道我不会与他罢休了,他便知道四年前的账我定要与他算一算了。”
青禾:“只是今日是朔朝,来得人太多,苏氏的党羽便也多,奴婢便怕他真不管不顾起来局势会控制不住。”
“是,”上官栩承认,“于今日行事确实有风险,然而也正是因为今日人多,便也是拆穿他真面目的最佳时期。要知道,有多少拥护他的人不过都因他虚伪的假面而被欺骗。”
青禾:“那徐大人也与娘娘做好配合了么?”
说到徐卿安,上官栩才发觉自己已和他有几日未曾在私下见过,期间若有消息需要互通也都是借由他人传递。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两人都需在此事上下足功夫准备,且虽两人在明面上已然走得很近了,但为了不让苏望轻易察觉他们的动向,在今日之前两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减少见面的次数。
而除此以外,对上官栩而言,她还有一个不想见他的原因——
她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对他的感觉有些奇怪,她觉得他的气息越来越像她记忆中的……
诚然,她最初的想法的确带了些把他视作替代之物的恶趣味,但是如果这种相似感越过界限,甚至就要达到鸠占鹊巢的程度,那便是她要阻止的了。
上官栩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眼看着一股忧虑从眉心散开。
到底是会拿捏人心……
她得快些调整,不能让他占了上风。
“对了娘娘,陛下那边的人来说,徐大人准备教陛下丹青。”青禾突然想起道。
上官栩回神:“丹青?”她思忖,“怎么就想到教丹青了?”
之前让他教写字,他都以耗时太长推拒了过去,结果现在却又主动提及要教丹青?
要知道,这绘画与写字要想练出成果都非一日之功。
上官栩问:“他可有说要从哪一块教起?”
青禾答道:“大概是花鸟画。”
果然。
上一次他在见到小皇帝的那幅画时她便觉得他表现得不太对劲,而现下他要教的果然和那幅山水画相关。
只是他为何会关注到一幅画?还只是一幅幼童所作的画。
然而上官栩现下还来不及细想,因今日早朝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
初一朔朝,百官朝参,太极宫外队伍整肃,百官依次而入。
徐卿安因着之前升任了御史中丞和中书舍人的原因,正五品的官阶使得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还算在队伍前列。
而二人虽久未私下见面,但众臣山呼之后,徐卿安抬眼时却仍能刚好与垂帘之后的那人视线相接。
目光相聚几息,他垂了眸低低一笑。
上官栩在高座上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同样勾了勾唇。
朔朝虽然参加的官员多,但一应章程与往日常参朝无异,山呼之后便是大监高喊“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上官栩的计划便该在这时实施。
然而下一刻,她安排的那人还未来得及出列,便听百官列首处传来一声老沉朗声。
“臣有本奏。”
上官栩眼帘霎时一滞,神色瞬间一凝。
台阶下,苏望抬眼,森然往上瞧了一眼之后继续道:“现有关中、江南诸世家豪绅关于农田一事齐齐请愿。”
“关中、江南诸地土地肥沃,素为我大晋粮食生产储备之地,诸多重要粮仓都在其中。”
“然而如此沃土却有诸多沃土留存于贫民之中,而贫民家贫,人丁稀少,难以发挥沃土最大的作用,每年收获的产物不及其当有的半数,以此影响最后税收。近年来,天灾频发,粮食储备便尤为重要,故而江南诸世家豪绅愿担上为国之责,帮助朝廷增多粮食储量。”
“为此,臣已同户部商议,拟定《良田优授令》,即根据家族人口、财力分配良田,以此发挥良田最大的作用,至于此前落在贫民手中的良田,此番新令颁布之后,分配到其土地的世家将会以市价支付其土地的费用。”
此言一出,朝堂上嗡声一片。
上官栩却一下明白了苏望的意图。
明面上,他以粮食储备为由重新分配良田,其实就是以此来拉拢各世家豪强!
所谓的土地费用根本就是幌子,历代以来,但凡涉及此类的土地改革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如书面所写的那般公正,什么市价,什么买卖,其中只会存在各种暗箱操作,巧取豪夺,最后都只会落得个“豪强愈富,百姓愈贫”的结果。
且不先考虑为何在她对各世家有打算时
苏望也对世家动了心思,就是他这计策也实在毒辣,实在破釜沉舟。
当下情况,土地在任何地方都是根本,历朝历代到最后的问题也都会落在土地上,苏望出身书香门第,又作为一朝之相,他不可能不知道土地兼并带来的后果,然而他仍旧做了,甚至还是冒着失去底层百姓民心的风险去做。
而他选择将这件事情直接放到朔朝上来说的理由也很简单——同她之前的打算一样,都想将对方架得下不来台。
身在队列中的徐卿安同样蹙眉沉思,然而他心中甚为不安,觉得事态发展远不止当下这般情景。
上官栩尝试周旋道:“苏公有此想法为何不先在中书省中商议?”
“既有章程何须再商议?”
“有何章程?”
“《良田优授令》中细节已然敲定,只待拟定文书。”
“看来苏公是觉得此令必发了?”
苏望抬眼,幽声:“那殿下可是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或是需要修改之处?”
他果然是在给她挖坑。
如今朝堂之上的官员有一半多出身世家豪强,且就算达到不到显贵门第,依其拟定的《良田优授令》来看,他们的家世也足以让他们在新政占到好处,而若上官栩于此刻驳了他的想法,那无疑就是将所有会从中获利的官员都得罪。
然而她若真应了他的想法,那此后关中、江南的世家豪强将会与他绑定得更深。
上官栩迂回:“既是新政自然要好生审查每一项条例。”
苏望:“颁布之前自当如此,然而现下,殿下只需确认此事是否继续施行即可。”
说着,他忽而笑了下:“或者,殿下实在担心条例细节的话,那臣便还有一法可让殿下安心。”
“中书舍人徐大人何在?”
徐卿安将手中的笏板捏了捏,出列道:“不知苏公唤下官何事?”
苏望噙笑道:“徐大人有双元之才,又任中书舍人一职,这起草新政条例由你来负责再合适不过。”
“可是苏公,此事尚还未定下。”
“哦?难道徐大人也觉得此令哪里有问题?”
殿内气氛又冷了一瞬,上官栩叠在身前的手紧紧扣住。
看来今日苏望还想要一箭双雕。
且真论起来,徐卿安的处境当是比她还有险峻,毕竟江南之事经由之前的船商捅破后,他就被暴露在了明面上,也因此遭了诸多在那事中利益受损的豪强的怨恨,若是今日他再阻拦了苏望的新政,恐怕世家豪强便更容不下他了,而他若写了那份新政条例,那么他便也是新令的主要参与者,然而世家豪强自是不会记他的好,但那些因此失了地的寒门百姓却也要因此记恨他。
列首位置的那人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说不定比起新政的推行,那人更像看看他会选择哪种人去得罪。
徐卿安垂眸,不置一词。
片刻后,他蠕动唇瓣,准备开口。
“岂有此理!”
一声高喊骤然打破了殿内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