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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立政殿中出现了一个面生却又熟悉的内宦。
青禾在那人进来之前就遣了众人下去,只待四下无旁人后,那人才抬了眼。
上官栩也立马没了刚才端容,不再保持与宫人之间该有的距离,而是几步上前拉住那人的手。
“阿筝。”
“娘娘……”
内宦帽下,阿筝抬起脸,唇角弯了弯,向上官栩微笑。
上官栩亦欣慰地笑了笑:“你最近怎么样?如今形势,这段时日我并不方便出宫看你。”
阿筝道:“娘娘放心,奴婢身体已经大好,且多亏了荀大夫在,上一次遭刺杀留下的隐疾也都帮我一并调理好了。”
“那就好。”可是上官栩松一口气之后又叹,“只是你因为上次那伤长期服药,到底因此有了不便,有了掣肘……”
阿筝闻言眉间浮上不解:“长期服药?可奴婢的药已停了一段时日了啊。”
上官栩问:“你不是在刺杀苏望前曾服下了一颗保命的药么?”
阿筝回忆后颔首:“是有这么回事,但这和奴婢要长期服药有何关系?”
上官栩神色一凛:“徐晏容曾和我说,那药虽能保命,但因药效太强对身体亦有害,所以服下之后需得长期再服用其他的药来压制它,他说这事是和你商量过的,你也是知晓的。”
阿筝摇头:“没有,从未有人来告诉奴婢那药会有害身体,而且只要有关疗养的事情都是荀大夫来和我说要注意哪些地方,徐大人他……从未参与过。”
阿筝想了想,也不知自己和上官栩得知的消息到底哪个是真哪个假,她便弱了声音:“而且,奴婢在服下那药前荀大夫还特意说了句,那是他研制的药参丸,是护人心脉的,没有其它害处,让我不必担心。”
上官栩心头一震,倏然颤呼一息。
不知为何,在听到阿筝的话后她内心便立马有了答案——她与阿筝之间,受骗的是她。
毕竟阿筝是当事者,身体有没有异样自己能够觉察出来,而徐卿安告诉她的话不仅在阿筝这儿对不上,就是他说的他与阿筝有关的交谈也对不上。
他骗她骗得她太多。
然而上官栩先将那些异样的情绪压下来,只想着那些可之后再去求证,表面也恢复平静道:“你现下没有服药便好,我也能安心不少。”
阿筝也轻嗯,再目有喜色道:“娘娘,奴婢大致知道自己是谁了。”
上官栩惊喜的目光亦投来。
阿筝抿唇道:“此事还是徐大人帮忙查探到的,按理说应该等尘埃落定了再告诉娘娘,可是今日与娘娘相见奴婢亦是欢喜,便想先将奴婢现下知道的说给娘娘听。”
她道:“奴婢本姓姚,父亲可能是赵王府中的亲兵校尉,奴婢与他同姓,且他膝下也有一儿一女,虽然父亲的面容在我脑中还不太真切,但也隐约有了些印象,而徐大人也派人去寻了画像,只待画像到了奴婢便可仔细辨认一番了。”
上官栩开始回想赵王的事。
然而,记得赵王开府时她还尚小,就连他远赴封地就藩,她也不过是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童,所以她对赵王府了解得实在不算多,至于其中的校尉她便更不了解。
不过现下有了线索便是好事。
“而且也不知这几日是不是因为精神好了的缘故,亦或是荀大夫之前让我服用的药仍有效用,奴婢也常梦见些往事,包括……当初我家人被蒙面人杀害的场景。”上官栩尚在沉思之际,阿筝又开了口。
气氛瞬间凝重下来。
因这话,上官栩心头似被拧了瞬,可当她向说话的人望去时,阿筝却扬了扬唇,带着苦意地笑了笑。
她坦然道:“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奴婢也想开了不少,娘娘不必忧心。奴婢提起这事是想与娘娘说,奴婢的弟弟或许还活
着。”
“真的?”上官栩眉头舒展开。
阿筝垂了眸,轻轻嗯,弱声道:“其实奴婢也不确定,只是奴婢在反复回忆那惨痛的画面时,看见了阿爹、阿娘,但唯独没有看见弟弟,所以奴婢便心想,或许遭受那祸事时弟弟并不在家中,故而也就心存了侥幸。”
上官栩鼓励道:“无论如何有可能就是好的。”
“你可将这事告诉给徐晏容?”
“还没有,因这只是奴婢的猜测便不敢直接说与徐大人。”
上官栩一下拉紧阿筝的手,带着她往外走:“没关系,总要试一试,走,你我先将此事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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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凡休息的殿内,徐卿安遣了众人独自坐在榻边给张凡喂药。
“张公放心,子阳说了这伤并非是永久的,只要好生疗养亦可恢复如初。”
对于张凡的腿部情况,徐卿安的话不仅没有咬死,还给出了极大的希望。
张凡如今不过才捡回条命,徐卿安当然是不希望在其他地方再刺激到他了。
且,所谓为官者,须貌形周正,不容有缺。只要在官场还想有所作为,身上便是任何残疾都不能有的。
而徐卿安知道张凡现下还有未尽的抱负,若是直接斩断他的为官之路,他恐怕难以接受。
可是张凡却扯着唇角笑了笑,道:“郎君不必为我忧心,我这一生也算大小之事都经历过了,对于许多东西也都能看淡。”他垂眸叹,“本已抱了死志,如今却还能苟活于世,又何尝不是我的幸事呢?”
徐卿安回笑道:“张公当真是吾之良师,通透坚韧亦心境豁达,皆是我该学的,亦是我远远比上不的。”
“郎君莫要说笑了。”
“真心实意,只感叹当初未能早些结识您。”
二人在里间聊得热闹,而外间与里间相隔的屏风后,上官栩静静地站在那儿,将二人话悉数听入耳中。
她也不知道今日为何突发奇想在进来前不让人通传,就想先听他们说说话。
张公,又是张公。
记得那日在大殿上他喊的也是张公。
若是平日里唤张公是为了预防一日说漏了嘴唤出老师二字,可是这样做真的会将一个人下意识的呼喊都改变么?
那日在大殿上,那样情急的情况下,他竟也是唤的张公二字,而非老师。
难道在他内心深处,相公之位已凌驾于老师之上了?
可是自那日之后他们的师生关系就已不是秘密了啊。
而且,他刚才说只感叹未能早些结识张凡,可他幼时即拜师,再早还能早到什么时候?
张凡也奇怪,私底下竟也对他郎君相称,甚至话术中还多有敬意。
上官栩垂了头,凝眉沉吟了一瞬,她向一旁的青禾抬了手。
青禾了然,向里间喊道:“太后娘娘到——”
上官栩带着人绕过屏风后向里间走去,徐卿安放下碗从榻上起身。
他向她拱手行了礼。
“张公不必多礼。”见张凡也要跟着起身行礼,上官栩忙开口止了他,说完又转眸向一旁,抬手扶住那人,轻声道,“徐卿也不必多礼。”
这一次她的手不是虚扶,而是真真地碰到他的手掌下,亦向里扣住他的掌心将他抬起。
徐卿安跟着动作抬眼,却因投来的目光倏然一顿。
只见眼前之人的目光向他直射而来,灼烈偏又温和,亦藏着小心翼翼,如浸水的棉絮,温软但覆于身上时亦觉厚重,但那厚重不是枷锁而像是春日草木初生时空气中散发的暖意,丝丝缕缕,包围全身,钻入心底。
她今日目中的情绪竟如此毫不掩饰。
第71章
她在看谁?
这一刻徐卿安的脑中就只冒出了这一个问题。
她的目光就像在看另一个人,但她的目光亦是锁在他的身上。
他心中忐忑一瞬。
近几日,一边是张凡重伤垂危,他连日照顾、忧心忡忡,一边是得知慕艾之人仍对自己情意深至,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因误解而产生的自责不停在心中交织,他精力实在耗损太多,让他没能察觉到刚才与张凡交谈间外间站了人。
他就担心她在这时候察觉到了什么。
还不是时候……
徐卿安立直身子的同时往后稍退了一步,将二人的触碰断开。
他再对着身前之人看了看张凡,示意有旁人在,有些事情便不太方便。
上官栩果真收回手,然而她最后看他的那眼似笑非笑,就让他根本摸不准她到底接没接受他给出的这个理由。
好在后面她也没再执着地要和他接触。
上官栩先与张凡说了几句话:“早闻张公已经醒来,只是听说您需要静养,我便到今日才寻到了来看望您的时机,不过您放心,现如今宫里有荀大夫和太医在,相信您身体早晚会恢复如初。”
“想来外面的情况晏容也与张公说过了,那新政没能推行下去,而如今朝堂上的事亦有晏容帮着处理,您所思虑的事便不用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