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好自己,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陆鹤南一个人在车里安静地坐了很久,直到清冷的月色映满整个车顶天窗,他才等来满脸湿润的梁眷。
“怎么了?”陆鹤南没急着发动车子,侧身拿了纸巾仔细地替梁眷擦掉眼泪。
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止也止不住,陆鹤南越软下声音去哄,梁眷哭得越凶。
在梁眷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话语里,陆鹤南听明白了个大概——她受不了离别的场面,尤其是重逢之日遥遥无期的那一种。
离别是成人世界里,永远高悬,任谁也无法打破推倒的规则。哪怕是人生一片坦途的陆鹤南,也无法抵抗这种宿命。
他劝不了,也不能说些徒有其表的漂亮话来哄梁眷开心,叹息不忍到最后,只能不停地替她擦眼泪。
抽噎颤抖地哭了一阵,梁眷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想通了,她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泪眼朦胧的眼睛虚虚地看向陆鹤南。
“你说,我光是和相识不久的师父离别,就难过成这样,要是和你离别呢?”
梁眷静静地将这种离别假设,代入到自己与陆鹤南身上。
陆鹤南也静默地望向她,喉结滚了滚,漂亮的桃花眼眨了又眨,终是在一片死寂中脸色沉沉的开了口。
“你和我,永远都不会有离别的那一天。”
陆鹤南一字一顿,说得很笃定,笃定到不容置疑,笃定到生来如此。他的气场太过强大,让人下意识臣服且信服。
然而梁眷不知道,陆鹤南很少给予人承诺,更遑论在这份承诺里加上一个“永远”。
什么是永远?永远又是多久?
永远不是从生到死的此生,更不是生生世世的轮回。而是从相遇到分离,你陪我走过的这一段,就是你与我的永远。
梁眷低低地笑出声,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光亮不足、视线不明的道路,热泪险些要再次从眼眶中滑落。
王海源曾经说越感性的导演,越能和大多数观众产生情感共鸣,这样才能拍出好的电影。这话空洞又没有说服力。
梁眷从前不信,且嗤之以鼻,现下却信了。
因为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她望着漆黑一片的不明前路,眼前像是闪过五彩斑斓的走马灯一般,闪过她和陆鹤南的所有,包括令人唏嘘的结局。
梁眷这没来由的沉默和轻笑,让陆鹤南莫名焦躁。
他降下车窗,发动车子,凉风灌进车内,月色被甩在身后的那一刻,那些萦绕在心头迟迟不得解脱的束缚,忽然有了崩裂的迹象。
“梁眷,和我回家见一下我的大伯和伯母吧。”
第94章 雪落
见家长这种事, 讲究个情到浓时的水到渠成。可陆鹤南在今时今日这种情况下说出来,梁眷隐隐嗅出些不同寻常。
“怎么了?”她轻轻握住陆鹤南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不答反问, “是京州出什么事了吗?”
陆鹤南深深地舒了口气,晦涩的目光径直望向前方平坦空旷的马路,手腕下压,将梁眷覆在他手背上的手, 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不是什么大事。”陆鹤南笑了笑,笑得很牵强。
可惜陆鹤南再细微的表情, 也逃不开梁眷敏锐的眼睛。从刚见面的时候, 她就注意到了,他很疲惫,倦怠的眉眼下是强撑着的宁静从容。
“跟我也不能说吗?”梁眷没径直逼问,只语气柔柔地诉说。
陆鹤南呼吸一顿,握着梁眷的手越发用力。半晌,他平静道:“梁眷,我大伯病了。在召开中晟高层会议的时候, 心脏病复发。”
梁眷心里一惊, 下意识偏头反问:“人怎么样?”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好在是抢救过来了。”陆鹤南的嗓音仍压抑得紧, 上扬的嘴角里无端挂上几抹苦涩。
回北城的路是一条路况和照明都不算太好的乡道, 天色暗视野不好, 剐蹭这种小型事故也是时有发生。
梁眷和陆鹤南这次的运气不太好, 从剧组开出去还不到十分钟,就被堵在了只能单向行驶的马路上。
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 一时半会走不了,陆鹤南索性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和梁眷在一片宁静的月色中深深对望。
“眷眷,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没有。”梁眷讷讷地摇头。
决定自揭伤疤的思考时间不过短短一秒钟,明明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是覆水难收,可陆鹤南还是想说,就在此刻。
他降下车窗,点燃手指间的烟,手肘搭在车窗上,说话时神情淡漠。
“我堂姐陆雁南是我二伯的独生女,而我大哥陆琛与我同父异母。在我妈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爸养在外面的那个情人,抱着孩子闹到家里,我妈一气之下早产了。”
同父异母、养在外面、情人……私生子,这几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让家庭和谐,父母恩爱的梁眷大气不敢喘。
“陆家有家族性心脏病遗传史,几乎每一辈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被老天无情选中。”陆鹤南淡笑了下,讽刺意味明显。
“或许是因为有早产这一遭吧,这一辈里得病的人是我,上一辈是我大伯。”
陆鹤南掸了掸烟灰,声音如常的接着说下去:“就是因为心脏病遗传的概率太大,所以我大伯和伯母才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
蓦然听见陆家这些隐秘的新闻,梁眷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却是心疼
“没有自己的孩子。”梁眷怔怔地低头重复了一遍,“所以你大伯和伯母,才会对你们姐弟三个视如己出。”
即使是从没见过,梁眷也在陆鹤南有意无意的描述提及中,渐渐描摹出了陆庭析和黎萍的影子。
那该是一对很恩爱的传统夫妻,严父慈母,舐犊情深。
“是,大伯和伯母对我们三个都很好。”提到陆庭析与黎萍,陆鹤南冷淡的眸子漾出一点温柔,“但是最受宠的肯定还是我。”
“因为你是姐弟三个人里面最小的吧!”见陆鹤南眉眼间有破冰的迹象,梁眷松了口气,笑着打趣。
陆鹤南咬着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严格意义上讲,我是大伯和伯母养大的,如若剥离掉绕不开的血缘关系,他们才该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父母。”
梁眷静静地听着,亮晶晶的眸子迎上陆鹤南玩味的视线。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我父母健在,却还要劳烦大伯和伯母来抚养吗?”
“他们肯定有……他们的难言之隐。”梁眷紧紧抿着唇瓣,心里暗自思索着一切有可能的原因。
低头搜肠刮肚间,却听到陆鹤南一声冷笑。
“难言之隐?”这四个字缠绕在陆鹤南的舌尖,紧紧束缚的样子,像是他不被父母所爱的前半生。
陆鹤南靠在椅背上,不紧不迫:“他们的难言之隐,大概就是运气不佳,生下了一个先天患病,永远无缘继承人角逐赛的弃子吧。”
梁眷的瞳孔骤然一缩,心口无端发沉。难道这就是豪门大姓,风平浪静下的阴私与龌龊吗?利字当前,孩子也可以被视为棋盘上的棋子。
而陆鹤南这颗于他父母而言无用的棋子,连出现在棋盘上都不配。
“可你的大伯,不也是现如今陆家的掌权人吗?”梁眷不解。
“今日不同往日,三十多年前的陆家,还不像现在这样如日中天,爷爷的三个儿子里,只有大伯最具谋略与手段,选他继承家业是当时的陆家唯一的出路。”
而现如今,一个枝繁叶茂,根系深厚,兢兢业业走上坡路的家族,不能由一个有今朝无明日的话事人来领导。
恍惚间,梁眷忽然间明白了一切。
明白为什么继承家业的担子,会落在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身上。陆琛私生子的身份容易被人诟病,而陆鹤南的身体,让陆家上下不敢将所有的砝码都押注在他身上。
两相权衡之下,家里唯一的女孩——陆雁南是唯一的选择。
可一个在别人眼中于家族无用的弃子,难道就不配拥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不配拥有父母完整的一份爱吗?
梁眷的心里蓦地酸楚非常,她解开安全带,倾身往陆鹤南身边去凑,然后用力揽住他的脖子,脸深深的埋在他的颈窝处,鼻息间都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道。
熟悉的令人安心。
“陆鹤南。”
梁眷喊得十分郑重,她闭紧眼,不愿让眼泪沾染在陆鹤南的衬衫上。
“嗯。”陆鹤南搂着梁眷的腰身,下巴放在她的肩头,轻声应了一句。
“带我去见你的大伯和伯母吧。”梁眷将话题又重新引回到陆鹤南最初的邀请上。
她想去见见。见见在这个世界上同她一样,不考虑利益得失,不考虑荣辱沉浮,只凭借一颗真心去爱陆鹤南的其他人。
陆鹤南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片刻后又松弛下来,用气音无奈道:“我以为你会不愿意,还想着接下来再打一下感情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