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淖惊惶般溅起,他们不管不顾向前。
脚下的血水朝四周绽开,负着欲摧的乌云猝然开出艳糜的花。
直到又一次被绊倒,少女双膝突然下跪,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二叔……”
抬眸,挪着膝盖看向周围人。
一眼扫过,都不需要凑近,她就认出了这些人。
她这一生太短,短到这十几二十年回头看,记忆里竟然全是这些人,也只有这些人。
“伯父……”
“堂兄……”
“三叔……”
“侍卫哥哥……”
“…………”
好多好多,脑中一遍遍回想着家中人的面孔,心下不停祈祷不要出现。
可事实却是,全都出现了,一个不差。
宿家上下,全部男丁战死。
这个认知一出,宿木体内的血液猛地倒流,最后默契般冲上天灵盖。
感觉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浑身血液冻起,灵魂摆脱出体内。
“轰隆——!!”
白光炸现。
背影瘦弱的人护甲碎裂,一柄长枪贯穿胸背,却是依旧直挺挺的跪于城门。
比惊雷先一步响起的,是宿木与宿样撕心裂肺的声音。
“啊——!!!”
“爹——!!!”
中年男人并没有当今高官的圆润,长得也并不和善,而今死了也依旧不体面。
胸前抢锋的血迹已经干涸,身体里更是再也流不出鲜血,头颅低垂,半白的乱发掩住面容,一双未来得及闭下的眼球圆睁,死死盯着城门。
宿木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是怎么到父亲身边的了。
她近乎喘不上来气,她想去抱一抱眼前
人,想去晃一晃,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爹,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
“爹,娘已经没了,你明明说过要陪我们一辈子的,你明明说过你最在意的就是你这条老命了,你这个骗子!”
“爹,我错了,我不跟哥哥走了,我只跟着你……”
“爹……”
宿样同样也没有好到哪里,平常板着张脸的人,这一刻近乎无措。
他甚至无法像宿木那样说出一句话。
“你明明说过的,你这辈子都是为自己,可这次你怎么能……”
“怎么能……”
“我错了,是我自以为是,都是我的错……”
大雨依旧淅淅沥沥夹杂着惊雷,所有人的哭泣与悲号被掩盖。
曾在史书上窥见的文字,在这一刻变成现实,毫无防备在眼前上演。
世家贵族巩固权势下的牵扯,寒门算计之下的真心。一切的无奈在这一息终于得以窥见。
温予柠视线被雨水打湿,心下的反胃感愈发强烈,不知是因为城下的宿家,还是因为面前一步之遥过于血腥的满地尸首。
没有想象中的雨水冲刷干净一切,而是雨水中夹杂起地上的血腥气。
萦绕在周围的,全是令人作呕的味道。
似是看出她的不适,温婉尽量屏住呼吸,“我们要不回去吧?”
身侧的手动了动,温予柠逼着自己从宿家兄妹身上移开视线,侧目。
“既然这么讨厌,干嘛还过来。”
温婉:“…………”
她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所以牺牲什么的于她而言没什么两样,尤其还是这么多尸首的血腥地带。
尽管百般不愿,可她害怕自己呆在那个简清悠安排的地方会不由自主,又为了他干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为保万全之策,她三言两语表示自己担心简清悠担心的不得了,顺利打发了那群守着她还不停感动的蠢货后,便立马跑到了温予柠身边。
可谁知这女人胆子这么大,就这样没什么反应的看着眼前这幕。
实话是肯定不能讲的,于是温婉在雨中搓了搓发颤的手臂:“我得要看着你是不是要给人疗伤,不能让你抢了我的风头。”
这话说得极其幼稚,却又在合理之中。
温予柠却是直直望着她,不说话。
温婉心下本就发怵,被这么一看更加慌乱,可面上却依旧如往常那般,“怎么。你还要赶我走不成?”
“温婉。”
清冷的声音融入雨幕,重重砸在心头。
这还是温予柠第一次这样叫自己名字,温婉抬眸看向她:“嗯?”
“简清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你。”
这句话太轻,轻得近乎要融入雨幕。
可偏偏温婉就是听见了。
她面色一白,袖中的手扣紧,不着痕迹扯唇:“什么控制?温予柠你又在挑拨我和清哥哥的关系。”
“是吗?”温予柠看不透温婉面上的表情,却就是不肯放过她,“可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不爱他呢,温婉。”
温婉知道她话里指的是自己当时对叶子所说的话,她摇头,双眼无辜。
“姐姐,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温婉当时敢说这种话,就是笃定了听见的人只有叶子和温予柠。
简清悠眼里的温予柠讨厌温婉,而叶子又是温予柠的人,所以她们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温予柠轻嗤,这次雨幕中的声音咬字清晰而舒缓:“既然爱他,又何须来找我?”
“除非……我身上有什么压制得住简清悠的东西。”
“你疯了吗?”
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温婉本以为自己原先意识不听使唤已经足以让人觉得失心疯了,可温予柠倒好,她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她怎么敢的?
“听好了。”温婉咬牙,“我不管你是不是代入了哪本话本,但……”
“对。”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温婉思绪一顿,“什么?”
温予柠迈脚,近乎是抵到了温婉面前。
温婉想后退,可整个人就像定在了原地,她张口:“我,我警告你啊,我,我不喜欢女子。”
轻嗤,温予柠俯下身,将先前未说完的话说出。
“对,就是话本。”
“你猜猜看,你生活的世界会不会就是一本话本?”
“控制你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失心疯。”
“而是你原本应该走的剧情。”
第83章
这场秋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乌云渐散,明艳的光线穿过厚重的云层投射在大地。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
温婉视线涌入城内大批朝外而来的百姓,以及尸海中定立站着的人。
仿佛某种早已设定好的程度。
大脑“嗡”一声,全身血液倒流,眼前场景变得虚无又遥远。
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持续上升,温婉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可她此刻却好像又什么都做不了,整个人呆呆站立在原地。
终于,血腥味伴随着本能的生理反应。
她捂着腹弯下腰,整个人干呕起来。
隔着小截距离,一身白衣浸染的人矗立在原地。
身影微动。
漫长的时间间隔里,薄垂的长睫处血渍落下。
那人扯唇,眼帘掀开。
这一次,再也没了污血的遮挡,视线里景色格外清晰。
眼底墨色摇曳,似是被不远处堆积的雨水溅落,延伸着朝四周洇开。
话本么?
简俞白握着长剑的手未动,原本紧抿着的唇向上,溢出愉悦的笑,在满是尸骸里如玉般儒雅。
原来是话本啊。
怪不得,若是话本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若兄长为话本中的气运之子,那么他们便是无所谓的棋子。
而作为主角幼弟的简俞白,它这颗棋子必然要为兄长铺路,换其圆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么现在……
简俞白望向那边站着的女子,眼底洇开的墨色退散,转而被兴味替代。
他如今的妻子,从前与兄长纠缠不分的女人。
温予柠,又会是这本话本中的什么角色呢?
在简清悠注意到那头温婉和温予柠情况,蹙着眉迈步走到两人身边时——
比他斥责声快一步的。
是带着无尽杀意,直直抵在自己颈侧的剑尖。
人群中的悲鸣与哭泣声被冷戾的剑光劈下。
余下满片死寂。
指剑的人修挺清影,虽然沾染上了些许血色,可抵不住生得眉清骨秀,那一点红生生像是霜雪枝头中多出来的艳糜。
剑刃已横在颈间,只稍稍面前人用点力,他便能命丧于此。
简清悠来时并未看见温予柠身边还有个简俞白,偏偏他刚接近,对方就现了身。
何时起,这人的功力竟已到了这田地。他轻笑,面上仿佛混不在意:“三弟这是……何意?”
“在临行前我便已告知皇兄锦州状况,我先一步前行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可为何直至战乱平息,皇兄此刻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