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卫怜刚把眼泪抹干净,忽地飞来一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落入水中。
她循声回头,这才瞧见贺之章竟站在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卫怜此刻并不想见到他,话里还带着鼻音:“你跟着我做什么?”
贺之章目光掠过她微肿的眼睛,走上前递给她一块石子。
卫怜正觉得莫名其妙,他便说道:“堂堂公主躲着哭算怎么回事?像你这样迟早要气病,不如丢石子泄愤。”
说着,他自顾自示范起来,抡圆胳膊向水面掷出一颗,这回扔得太远,惊得水中央一双鸳鸯簌簌拍翅。
卫怜一时语塞,忽然记起贺之章是比自己小些的……她幽幽叹了口气,再看他时,便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贺之章见她不动,挑了挑眉正欲开口,卫怜却指尖一紧,当真捏着石子抬起手来——却并非是对准水池,而是直直对着他。
雪雁也好,刺杀也罢……皆因那日围猎而起。卫怜明知贺之章也无辜,心底却还是止不住地窜起一缕怨气。
贺之章抬手想打掉她手中的石子,却又生生止住,烦躁地别过头去:“这次算我倒霉……可我真没想到会连累你!”
卫怜望着他黑玉似的一双眸子,终是没能砸下去。
她半天没吭声,继而学着他的样子,也使劲将石子掷入水中,“扑通”一声响。
两人各怀心事,不知怎的,到最后双双蹲在池边,几乎将地上的石子扔光,水中央那对鸳鸯也早游不见了。
卫琢寻到此处时,瞧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二人被卫琢领回去,卫怜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贺之章与卫琢这位表哥也算熟稔,沿路上忽然想起一事,朝卫怜问道:“当日那支檀木簪,
怎的不见你戴了?”
提及此事,卫怜心中仍有几分小小的郁闷,却没有瞒他:“先前送去尚方署修缮,可那匠人忽染急症,簪子几经转手,竟不知落去了哪儿,连犹春去找也没有找到。”
“尚方署行事竟这如此疏忽,连主子的物件都能遗失。”贺之章眉头一拧,见她面上仍有失落之色,大咧咧一挥手:“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一支簪子,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寻十支八支更好的来,就当赔你的了。”
他哪知那簪子是陆宴祈送的,卫怜也不便道明,只好摇了摇头。
贺之章走在卫琢身侧,忍不住歪头,越过他去瞧卫怜神色,却正好对上卫琢瞥了自己一眼。
此番话语,他的确是一番好心。故而隐隐察觉到卫琢的不悦,他心头一堵。
简直莫名其妙!
——
八公主卫姹所住的珠镜殿,乃后宫中最为华贵的殿阁之一。
案几上置着一座遍镶东珠的镜奁,此刻映出的面容却娥眉紧蹙,眸中隐含不悦。
“珠玉在前的道理,你竟不知?”卫姹紧盯着神色局促的胞弟:“若非那双雪雁出事在先,你真将这雉鸡献上去,岂不甘愿做了旁人的垫脚石?”
十一皇子卫琮被斥得声音更低了:“皇姐,那雉鸡羽色也算祥瑞……我原以为……”
卫姹强忍着没有发怒,交代他道:“祥瑞二字,这段时日休要再提。”
见卫琮垂头丧气的,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一双妙目却灼灼发亮:“阿琮,我问你,你忍心看我嫁去王家,守着那酸儒度日么?贺昭仪在父皇枕畔吹风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一介妾室,也配对我的婚事指手画脚?母后虽说不在了,可你我尚有母族依仗,未必不能同她争上一争。”
分明卫琮才是嫡出皇子,继承大统,再名正言顺不过,卫璟又算个什么东西?
卫姹又提点了弟弟几句,直到卫琮走的时候,犹豫好一会儿,终是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置于案上:“皇姐,此物是孙狱令托我带给你。”
萧氏满门那时非斩即徙,嫡幼子萧仰更是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唯有这挂剑穗,连同其他被收缴的杂物得以留存。
卫琮认得这编织手法,皇姐也为他编过同样的一串。
卫姹望着那串沾着血污的剑穗,转头就命令侍女拿出去烧了:“罪人遗物,拿来我珠镜殿做什么?”
“是……”卫琮低声应道。
等他走了,卫姹仍懒懒倚在软榻上。她信手拈起两颗樱桃,对着光瞧了瞧,又暗自回味起贺昭仪当日磕头的模样,心中愈发畅快。樱唇微启,只咬去尖顶,便漫不经心地一抛,这才悠悠然起身,朝内殿走去。
拨开重重垂曳的纱帘,春阳映在殿内的琉璃屏风上。流光淌过她的眉目唇颊,仿佛也正为美人细细梳着妆。
卫姹行至寝殿中,脚步却未停,而是径直绕到妆镜之后,推开那扇暗门,才提着裙裾,款款拾级而下。
阶梯无光无烛,她的步履却轻盈稳当。
直至推开尽头那道幽门,狭小的暗室才透入几缕稀薄天光。与此同时,沉沉的锁链撞击声骤然响起。
卫姹蹲下身,望着眼前刚一见她,便面无表情转过脸去的少年。
她今日心情好得很,便不同他计较了。
“萧郎……”卫姹笑盈盈唤了声。
第12章 莫向花笺费泪行1
转眼便是端阳节,卫怜嗓子总算养好了,卫琢右臂的伤势也日渐好转。
春猎风波后,阖宫上下始终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雪雁一事处置了不少宫人,连宫禁安防也悄然更换了。
端阳宴是宫里的大节庆,卫怜没有理由不去。她原本挑了件不起眼的杏黄裙衫,偏在出门前又收到贺令仪托人送的花笺,心头一喜,又折返回去,往发上多簪了对珠花。
卫怜还带了几个亲手缝制的香囊,里面包着辛夷与花椒,这才欢喜地往撷芳园去。
到了地方,只见贺令仪独自在树下候她。卫怜悄悄抬眼四望,这回却不见陆宴祈与贺之章了……
听闻贺大人腿疾加重,贺氏姐弟也许久未曾进宫。贺令仪今日裙钗较往日素淡,穿了身浅淡的桃粉,眉间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轻愁。
“贺小姐相邀,不知……是有何事?”卫怜压下心头那抹失望,疑惑地瞧着她。
贺令仪欲言又止:“家弟不懂事,偏要猎什么祥瑞……倒无端连累了公主被陛下责罚。”
卫怜那日在大宁宫罚跪,许多宫人都瞧见了,私下也不知传成了何等模样,总归是好听不到哪儿去。
提及此事,卫怜沉默了一下,摇头道:“这事他已同我说过了,贺小姐不用再道歉。”
说话间,二人步入花丛深处。
初夏时节,桃李芳菲已谢,落英打着旋儿飘落,如点点红泪偷垂。
贺令仪鞋尖踩着两片落花,终是按捺不住心事,忽地停下脚步:“公主,这事憋在我心里好些日子了,若不问个清楚,实在是闹腾得慌!”
卫怜见状,疑惑更深,而后便被她拉住了衣袖:“我知道四表哥与公主亲近……我想问公主一句,四表哥果真心仪虞表妹?当真要与她定亲?”
卫怜从未听闻过此事,蓦地愣在原地。她努力去回想虞家小姐的模样,却只依稀记得是位温柔娴静的女郎。
“我……不知晓,皇兄从不曾对我提过虞小姐。”她只好如实相告。
贺令仪也是一怔,仍是不死心:“那……公主可知表哥身边可有侍妾?他究竟钟意什么样的女子?”
连串的发问让卫怜也迷茫起来。他们兄妹的确亲厚,可她也的确未见过皇兄与哪位女郎交往过密,便是言语提及都不曾有。
得知她当真毫不知情,贺令仪也沉默了。两人绕着花树慢慢地走,她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眼睫像是沾了水雾般湿漉漉的。
“姑姑……想将我许配给韩叙。”
卫怜听出她话语中的哭腔,并不似多数人那样搬出大道理劝她,只是默默倾听着,仿佛有着无穷尽的耐心。见她抽噎不止,又略显无措地抽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
贺令仪没忍住,将满腹委屈与抱怨全数落了一遭,最后哭得面颊上脂粉也晕开了,还险些撞上另一波来游园的人。
卫怜瞧她实在狼狈,便带她躲入了临近的藕香榭。
水榭四面临风,槛窗正敞着。日影透过低垂的纱幔,映着几副搁置的茶具,却不见半个人影。贺令仪蹲在内殿角落的铜镜前,好一会儿才将泪痕擦干净。
卫怜唇瓣微动,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最后也蹲下身。铜镜里,便多出一道略微模糊的身影来。
她在宫中活得小心翼翼,大多数事情都并非自己能做主。这会儿乍一听虞小姐的事,也有些懵了。
“可好些了?”卫怜轻声问道。
贺令仪却吸了吸鼻子:“公主怎的一声不吭,也不劝我半句。”
卫怜认真想了想,才同她说:“贺姐姐,皇兄的心意,你应当也是知晓的。若他对你有意,便不会让你这般难过。”她顿了顿,语调放得更轻:“与其强求旁人……倒不如放了自己,去寻另一条自在些的路,省得撞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