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怜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右膝鲜血淋漓,伤口太深,至今还留有一道褪不去的疤。
在船上时,她紧攥着银锁,反复想了一百遍一千遍,她根本不是母妃的女儿!更不是卫瑛的亲妹妹!
最终卫怜还是没有撒谎,而更让她呆住的是,卫瑛竟早就知情。她忍不住抱住姐姐,哭得泣不成声。
两姐妹同塌而眠,说了整整一夜的话。卫瑛一向沉稳,也把卫琢骂得狗血淋头。
其实卫怜始终不能完全相信兰若那番话,总怀疑是卫琢在骗她。在他眼里,他们当真毫无血缘吗?可卫瑛却说,关于卫怜的身世,卫琢知道的恐怕不比母妃少。
卫怜当时没有吭声。若真是如此,看灯轮那夜他就该坦白,又怎会任由她一直疑心。
“二姐姐放心,我会万事小心,也绝不靠近长安。”惶惑只有一瞬,卫怜深吸口气,压下起伏的心事,脸上不见丝毫畏惧迟疑。
事关身世,卫瑛明白这个心结对小妹何其重要,强忍着不再劝,正思忖人手安排,又听卫怜说道:“贺姐姐要带芽芽回去找贺之章,往后就不来这儿了。我得亲自看着她安顿好,才能放心。”
话音刚落,贺令仪就牵着芽芽走进来,一见卫瑛,忙让芽芽喊姨姨。
归期已定,她脸上掩不住的欢喜,毕竟一别三年,中间信也不敢写,只托人将信物带去莱州,好叫贺之章知道她还活着。
这次再回去,贺令仪已经做好隐姓埋名的打算。芽芽大名叫贺宁,也得随她再改。
她们提前备好了姓裴的鱼符,可芽芽一听,小脸顿时严肃起来,奶声奶气地说:“阿娘,芽芽姓贺,不信裴。”
几人被她逗笑了,贺令仪随口逗她:“是是是,你叫裴芽芽……”
芽芽又纠正了两遍,接着脸蛋涨红,说哭就哭。
贺令仪是个心大的娘亲,好几次芽芽哭她都觉得好笑,以至于芽芽直往卫怜怀里扑:“姨、姨……”
卫怜抱起她,微瞪了贺令仪一眼,无奈对芽芽道:“不哭了,姨姨也要改姓的。”
到姜国后,卫怜化名苏惜,也打算一直用下去。
芽芽听了这话,才渐渐不哭了,眼泪鼻涕蹭在卫怜衣裳上,又被贺令仪抱了回去。
“小妹,这次还是让珠玑跟随你。”卫瑛知道她们亲近,又再三叮嘱:“务必谨慎,早去早回。”
卫怜想到了玉茗,目光不自觉落回这间她住了三年的宅子。每一处都留有她生活的痕迹,藏着点点滴滴的回忆。桌上那副琉璃佛陀画尚未完成,《四国志》的编撰也才刚开个头。
“我知道的。”她眼眶微微发热,又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卫瑛。
这儿才是她的家。
第61章 小妹漂流记2
对卫怜来说,远航的经历实在算不上美好。上一次,她们逃得仓惶,跟着船队什么也顾不上。这一回却不同了,更不消说还带上了芽芽。
起航之前,她们特意请人观测风向和云彩,又祭拜了祝融,才选在一个黄道吉日动身。
船离港后,陆地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头顶是湛蓝的天空,脚下则是无边的碧海。海水的颜色随时间流转,从浑黄直至墨蓝。偶尔有成群的飞鱼跃出水面,夜晚则有点点浮光游动,让海面如同倒映的星河,美得惊心,也渺茫得令人敬畏。
若身边没有熟识之人,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只怕能把人逼疯。
船上大多是干粮和咸肉,卫怜本想带着芽芽钓鱼改善伙食,谁知晕船晕得厉害,吐了两三回,终于老实了。
长夜漫漫,月色皎洁的时候,她们便与船员围坐在一块儿,讲故事、诉乡愁。
贺令仪喝了点酒,望着月亮喃喃说道:“阿怜,你想不想长安?我想吃城西王记的玉露糕了。小时候,阿娘总带我和弟弟去。道旁有两株好高好高的白玉兰……”
“你傻不傻?”卫怜轻声问她,面颊被灯苗映得微微发红:“你们明明相互喜欢,为什么非要跟着我跑?”
贺令仪自顾自摇头:“我在旁人眼里是罪臣之女,他就算喜爱我,就能挣脱身份娶我吗?更何况两家积怨已久,再纠缠下去,不过是彼此耽误。”
“从前我喜爱卫琢,如今觉得陶公子也不错。仔细想想……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她像是有些醉了,沉沉靠在卫怜肩上,低声道:“陆宴祈喜欢你,卫琢更不必说,可他们不也都让你伤心?还不如一个人来得痛快自在。”
夜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拂过,海面上波光粼粼。
卫怜望向灯罩里跳动的烛火,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情之一字,太折磨人了。就像……举着火把逆风走,拿得太近会烫手,扔得太远,又看不清路。进退两难,最后把自己困在里面。”
“那你呢?”贺令仪坐直身子,鹿一般的眼睛望向她:“你又解脱了吗?此生再不见他,当真不后悔?”
“若他又把我抓回去呢?”卫怜沉默片刻,并不去回答:“相见不如不见。只要他还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会放下的。”
她嘴上说完,眼眶却微微发热。
——
她们在初夏启程,等到船只抵达莱州渡口的时候,天气都入秋了。
船吃水太深,要搭舢板摆渡过去,渡口又不大,她们只能等着另外两艘船先离港。芽芽一溜烟跑出去,垫着脚好奇地朝外看。
似乎是异国来的船,船上的人高鼻深目,裹着头巾,说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岸上的人群正在鸣放礼炮为他们送行,场面颇为热闹。
外面风大,卫怜按着帷帽刚走出来,忽听得“嗖”的一声响,一簇燃着的礼花划过半空,不偏不倚,正落在她们船只的主帆上。
帆布瞬间燃起烈焰,借着风势烧得劈啪作响。
卫怜吓得魂都飞了,连忙高声呼喊示警,转身就去拉贺令仪。
狭窄的舢板沾了海水,走起来格外滑脚。贺令仪抱着芽芽,全神贯注盯着脚下,一众人慌忙往岸上跑。就在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扑通”落水的声音。
贺令仪回头一看,卫怜不见了踪影。她心中猛地一沉,目光疯狂扫过水面,失声大喊:“苏惜——苏惜!”
意外来得突然,也让岸上送别使节的一行人慌乱起来,立刻张罗着灭火。为首一名男子身穿官服,神色还算镇定,见状立即吩咐手下下水寻人。
“夫人的同伴,可是身穿鹅黄衣衫?”
芽芽已经哭得撕心裂肺,贺令仪紧抱住她,焦急点头:“正是!”
见她们孤女寡母,男子安慰道:“夫人莫急!我刚才见那姑娘在水里扑腾,应当是会水。”
贺令仪头戴帷帽,面色越发惨白,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把芽芽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朝着水边冲去。
——
海水冰凉刺骨,卫怜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拼命蹬腿,凭着直觉游了一小段,才竭力往岸上爬。
她从前不识水性,去年也是为了强身健体才学,否则今日算是要交代在此处。
想到这里,卫怜心里郁闷不已。失火落水也不提了,怎的还没上岸就遇见熟人?她帷帽早扑腾掉了,一眼认出魏衍领着几名官员在岸上,只好缩回去,半点不敢冒险。
方才冻得麻木,此刻右腿膝盖附近才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也不知是
什么划伤了。卫怜强撑着走了两步,腿痛得无法弯曲,险些栽倒在地。
她无计可施,只好叫住一位过路的女子,拔下珠钗给她,请她帮忙去渡口带话。
女子接过珠钗,眼睛一亮,官话却说得不标准,两个人面面相觑。卫怜腿上血流不止,浑身冻得发抖,女子还想再问,就见她面色惨白,蓦地晕了过去。
女子仔细收好珠钗,见卫怜气度出众,心知不是寻常人,眼珠一转,先草草为她包扎了伤腿,而后轻松将人背起。
“真是轻得很。”她低声嘟囔了一句。
——
客船竟在渡口失火,货物也烧毁了不少,此事着实稀奇。不出十日,消息便递到了宸极殿。
年轻的天子正翻览奏册,一身闲雅的白袍,袖口银线绣出的暗纹如水波流动。他的面容浸在烛光中,更显得神姿高彻。
大梁与姜国世代交好,此番姜国的船只却在渡口撞上了天竺船队,还造成了伤亡,魏衍自然不敢瞒。
听完尚书回禀,卫琢抬眸“嗯”了一声:“船主可提出索赔了?”
“尚未上报,仍在一心寻人。”
“运气实在不佳。”卫琢微微蹙眉,合上文书:“此事依律处置,不必再生枝节。”
处理完政务,卫琢独自沐浴更衣,披散着头发走进寝殿。狸狸哼哼唧唧地窜出来,弓着背在他脚边打转。
桃露照例端来猫食,由卫琢亲手喂它,甚至还抱在膝上,摸了一会儿。如今莫说是床,即便茶盏里有猫毛,两人也都见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