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眉娘端着肉桂出去洗,犹春才问道:“莫非是因为当初那些事,陛下才管起这个来?”
犹春是卫琢当年苦心送进宫的人,最是明白他那份情意,如疯长的藤蔓,遮天蔽日。卫怜的消失,恐怕真会让他发疯。
自己侍奉多年的小公主,竟会用如此决绝的法子与卫琢割离,也总让犹春觉得恍惚。毕竟几年之前,眼前这人若离了皇兄……是连话也不敢与人多讲的。
卫怜默然片刻,悄悄将表纸之事说与她听。
“那娘子许了多少愿望?”犹春讶然,“可还有别的实现了?”
卫怜不由想到雪雁,大约早已长出翎羽,高高飞出了宫墙。她那时还盼望着卫琢能遇得心仪的女郎,可他如今二十有四,依旧独身,也不知被传成了什么样子。
“香客都在说,陛下再过两日便会途经莱州,”犹春问道:“娘子可要过去,远远瞧上一眼?”
犹春目光柔和,语气寻常,却好似能穿透卫怜的心,窥见些许连她自己也试着不去回想的过往。
许多话,纵使卫怜与卫瑛再亲近,也无法表露,因为在姐姐眼中,卫琢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卫怜合该与他势不两立。
卫瑛这样想并没有错,可卫怜的心却并非那么简单,这短短的三年,不足以将过往的十几年抛之脑后。
沉默好一会儿,卫怜才小声道:“我的确想去看,”她顿了顿,又说:“可还是不去为好。”
犹春有些不解。她能察觉出,卫怜对他仍有记挂,并未真正放下,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卫怜对上她的目光,便明白意思了,唇角的笑也变得苦涩。犹春曾陪她度过那些或苦或甜的岁月,谈及心事,卫怜反倒能够坦诚相告。
“再去看他,只会让我想得更多,倒显得当初拼命逃离像个笑话。”卫怜目露迷茫:“这三年,我想了许多从前的事,绝说不上恨他,但也做不到像往日那样爱他。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不是早就模糊了?”
说到此处,她眼睫轻轻发颤:“还做他妹妹的时候,若不是他处处护着我,兴许我根本活不下来。我也一直想拼尽全力护着他、回报他……可他要的那些……我的确给不了,更不想再被带回去关着。”
卫琢已经是皇帝,会有无比尊荣和恣意的一生,他们人生的道路,早已彻底分开。
卫怜捧起杯盏,又咽下两口热茶,试着驱散心底的迷雾,想了想又道:“他有他的梦,我也有我的梦。待此间事了……我会回姜国,却也不会永远待在那儿。”
这次回大梁,她独自站在船头,迎着海风遥望远方。天地如此广阔,春天总会再来,悲欢离合也随着时间渐渐淡去。她虽不是公主,却也有自己的心愿,渺小又闪着微光,何必让自己永远困在旧日的爱恨中呢。
卫怜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归于平静,起身去瞧生姜泡得如何了。
意识到她并不需要安抚,犹春不再提卫琢,也随她一同去收拾。
——
又过了两日,贺令仪再也忍不住,独自往松临县找贺之章去了。芽芽被珠玑抱来,卫怜得知以后,无奈得很,只得带着芽芽一同待在白云观。
这一日天气晴好,观中那株银杏叶子黄透了,落叶如同碎金。卫怜带好帷帽,牵着芽芽去眉娘的小铺玩耍。
芽芽生得玉雪可爱,小嘴又甜,连薛笺这样不喜小孩儿的人,也忍不住会逗芽芽。眉娘见她们来了,也舀了甜茶给芽芽喝。
卫怜一直想不明白,芽芽从小到大,吃食用度都是最好的,却总是馋得厉害。一想到芽芽生父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她就暗自好笑。
她蹲下身替芽芽擦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透过轻纱,卫怜留意到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正站着个人。
像是个女子?
她也戴着帷帽,一身宽大的裙衫,似乎朝她们望来,一动也不动。
来道观的人,大多都怀着心事。天真的孩童眼中无神也无佛,常人则是遭遇难事,有了困苦,才会寄希望于此。因此香客中有人神思恍惚或举止奇异,也并不出奇。
可这女子……实在是太高了!
即便莱州人身量普遍高些,卫怜也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女人。
芽芽目不转睛望着,拽了拽卫怜的衣角:“姨姨……你看她那么高,是不是‘长人国’来的呀?”
“芽芽,小声些,”卫怜收回目光,捏了捏她的脸蛋:“叫人听见了可不礼貌,人家就是长得……高些。”
她自己也不再多看,恰巧有香客过来买茶,卫怜叮嘱芽芽不要乱跑,就去给眉娘帮把手。
——
一收到暗卫传来的消息,卫琢立刻放下所有事务,不眠不休赶到了这里。
从前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唯有他不信。如今暗卫再三确认那就是卫怜,他却仍不敢信,非要亲眼见到、亲手触摸到。
接连两日,卫琢躲在外边,像个束手束脚的小偷,一遍又一遍地窥视。
他想走近些,想看清她的脸,却又无端感到
恐惧,怕她再次消失,或是再做出什么决绝的事。若真是那样,上天还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思前想后,卫琢让人寻来一套女装,直到走进道观时,他袖中的手仍在微微发抖。
卫怜牵着孩子走出来的那一刻,即便戴着帷帽,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穿着一身藤紫色的裙衫,乌发编作长辫,系着浅杏色的发带。腿脚似有些不便,整个人却显得轻松而舒展。
她蹲下身给孩子擦嘴,短暂掀起了帷帽。那张笑盈盈的脸越发清丽,如一颗洗尽铅华的珍珠,温润明亮。
她过得很好。眉目之中,再没有一丝从前的惊惶。
卫琢难以形容心中的感受。他体内血液发烫,汹涌着往头顶翻滚。心跳一声比一声沉重,撞得他浑身发僵。
他应当冲上前去,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再打造一条链子,把两人紧紧拴在一起。他要听她说话,哪怕骂他下地狱也好。
他要她直视他,不准流泪、不准转头、不准闭眼,不准再走,亲口告诉他这些年究竟藏在哪里,为何如此狠心。还有她身边那个孩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可他不能。
一别三年,梦中未比丹青见,魂魄偶有入梦,又像日出前的雾气一般消散,无处寻觅。
所有愤怒、离恨、辗转难眠的思念,连同那个让他眼睛通红的孩子,在活生生的妹妹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卫琢强忍着阵阵晕眩,僵硬地转过身,直至走出道观,才唤出季匀,哑声吩咐:“想办法把那个孩子带过来,别惊动她。”
季匀不敢直视他的女装,深深埋着头。
——
晚膳之前,珠玑去帮卫怜敷药,芽芽原本在院子里玩球,忽然身子一轻,仿佛飞起来似的,被人抱着就跳出了墙。
直到被放在卫琢面前,芽芽大胆地睁开眼,眼前这个叔叔一身白衣,好看得像是画上的神仙,眼睛却像黑洞洞的湖水,吓得她死死揪住季匀的衣襟,一动不敢动。
卫琢与这孩子四目相对,心中有团火熊熊直烧。
从眼角到眉梢,没有一处与妹妹相似。
实在是丑。
“你爹在哪里?”
“我没有爹。”孩童的恐惧多依赖直觉,就像兔子天生怕狼,芽芽抽噎着回答。
“一直是你娘独自抚养你?”卫琢目光越发可怖:“她就从未提过你爹?”
“还、还有姨姨……姨姨悄悄说,我爹是个……英俊的男子……”
卫琢蓦地冷笑出声。芽芽再也受不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要姨姨……我要回白云观!姨姨……”
其实卫琢有一瞬想过,这会不会是他的孩子?可他很快就清醒,自己简直在做梦。他们最后一次同房已是很久之前,卫怜绝不可能怀着身孕离开。
芽芽的哭声像往热锅里浇油,极致的焦躁中,他阴着脸打量她,忽然皱紧了眉。
这孩子怎么越看越像……韩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卫琢示意季匀给芽芽擦眼泪,声音也缓和了几分:“你说的姨姨,是今天带你喝茶的那位?”
芽芽哭着点头。
想到和卫怜一同消失的贺令仪,卫琢胸口那股郁气忽然消了。
要让他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并非完全不可,只是难免更棘手。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纵使想将那人碎尸万段,如今却不太敢妄动。
卫琢失了兴致,本想威胁几句就让季匀把孩子送回去,却临时改了主意,命人取来各色零嘴。
他眼眸微眯,像只别有用心的狐狸。
“你姨姨……来这儿多久了?”卫琢哪会哄孩子,只像逗猫似的,拿着零嘴在她跟前晃。
“你有姨父吗?”
——
察觉到芽芽不见时,一屋子人都快急疯了。最后还是珠玑在那棵银杏树后找到了她,卫怜脸色沉了下来,这要是换作贺令仪,恐怕芽芽都要挨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