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室内唯有一只炉子火光映照。众人围坐一旁,卫瑛让人煮了饺子。卫姹嘴上说不吃,等煮好端上来了,还是忍不住探头来瞧。
卫怜很爱吃饺子,也说不上什么原因,从前在宫里吃着并不香的东西,到了民间,挨过饿之后,便什么都好吃。她刚从外面回来,饿得急了,囫囵吞下几个,脸颊很快变得红润。
“半点也不讲究,哪还有公主的样子。”卫姹在一旁小声嘀咕,卫怜眨了眨眼,也不生气:“本来就不是公主。”
她们说话声不高,但眉娘和薛笺坐得近,听清之后都有些错愕。卫怜十分的坦然,反倒卫姹把茶盏往桌上一搁,闷声不说话了。
去年中秋,众人都在白云观见过卫琢,也知晓那是皇帝。可天下间哪有皇帝如此行事,又哪有兄长会这样缠着妹妹不放。
薛笺不止一次与卫琢碰面了,甚至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些,忍不住问卫怜:“怜姐姐,你和你皇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分明躲着他,又每天都去打听消息。”
薛笺无父无母,打小就去了道观,亲近的唯有师父一人,可说是不通寻常人的情爱。
卫怜吞下口中的饺子,又想了一会儿,似乎这个问题难以简单地回答。
她试着讲了几件他们兄妹年少时的往事,说着说着,眼睛弯起来,眸底被炉火映得莹莹发亮。
雪籽敲打着窗扉,窸窸窣窣地响。众人都安静听着,连卫姹也没有作声。
卫怜擦了擦嘴角,望着碗里吃剩的两个饺子,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生辰那日也下了雪,卫琢来群玉殿看她,还特地带了给她包的饺子。
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因病胃口不好,卫琢便用徘徊花入馔,混了豆沙与栗蓉包饺子,亲自煮给她吃。
徘徊花香气馥郁,流连难分,卫怜觉得很是新鲜。
这件事两人都记得。直到几年前,她被强行带回宫,卫琢又煮了一次这样的饺子。只是那时她万分不愿,再被他当做孩子,也不肯同他亲近,便装作早就忘了这事,一个饺子也没吃。
卫琢当时盯着碗里的饺子,没有发火,只是垂着眼,沉默不语。
这些往事,并不因他不在眼前而显得遥远。正因不知他身在何方、臂上的伤好了没有,那些回忆反而愈发隽永与清晰。
她有些后知后觉。
或许正是因为彼此拥有太多的回忆,即便肉身如隔天渊,神魂也始终黏连,一如徘徊花缠绵的香气。
他还在飞鸟隘吗?
飞鸟隘……此刻也下雪了吗?
第77章 第77章
到了年节前两夜,战事也始终没有消息。道路阻断,马匹难行,人心惶惶之下,谣言如野火般蔓延,百姓都不自觉往最坏处去想。
天实在太冷,卫怜将自己裹得十分厚实,常常领着犹春为城中百姓施粥施药。
她在人前总装作一切如常,很少流露出慌乱。直到偶然听见两名男子低声交谈……说当今陛下无后无子,这次出了事,恐怕大梁也要跟着动荡了,最先遭殃的还是平民百姓。
卫怜正舀着粥,闻言手就是一抖,碗虽没摔着,粥却泼了自己一手。犹春眼尖,连忙上去为她擦,小声劝道:“娘子要不歇会儿吧。”
回去的路上,卫怜默默揉着发酸的手腕,望着车窗外出神。犹春同样听见了那些话,她陪伴卫怜多年,比谁都更明白这
对兄妹之间如藕丝般牵连不断的羁绊。
她轻轻拍了拍卫怜的背,像是触动了某断遥远的回忆,卫怜忽然像个孩子似的,茫然地抱住她,一如从前在宫中的日日夜夜。
“犹春,我好像……有点明白皇兄当年的感受了。”她眼眶发涩:“我们虽然去了姜国,也时常能从百姓口中听到大梁国君的事。我知道他就在长安,就在那座皇宫里,他哪儿也不会去。”
即使永不再见面,卫琢仍然像一个遥远的支柱,无声印证着她的来处。仿佛她任何时候回头,他都会在那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她手中空空落落。
卫怜声音透着苦涩:“他病好还没有多久,本来也带着伤,我实在做不到不去担心。”
午夜梦回,她总想起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他微微蹙眉,似是欲言又止。
当时卫怜认定卫琢势必要带她同去飞鸟隘,心中满是无奈,连他的呼喊也没有回应,便闭眼又睡了过去。
傅去尘搁下绿萼梅的那一刻,同样做梦也想不到,有些话再来不及说出口,一别便是永恒。
这些情绪犹如细密的丝线,缠了一圈又一圈。以至于到了这一刻,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被不着痕迹地包裹了如此之久。
——
卫怜在官邸里坐立难安,一静下来便忍不住胡思乱想。次日一早,她又带着犹春出了门。
刚到城门附近,天上又飘起了雪。寒意逼人,不一会儿她的鼻尖就冻得泛红,打了个哆嗦,发辫也被雪水微微沾湿。
正想找个地方避雪,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名浑身尘土的士兵策马而来,嘶声高喊:“大捷!陛下亲率大军,已至城外!”
百姓先是怔住,随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有人扔了碗就往外面跑,更有夫人拉着孩子当场跪下叩拜,雪越下越大也全然不顾。
卫怜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她忽然丢下手中的东西,拉着犹春也往城门跑。
御驾仪仗何等威严,马蹄踏得碎雪簌簌直响,甲胄肃穆的碰撞声混着步伐入城,几乎压过了鼎沸的人声。队伍正中那辆车驾帷帘半垂,隐约能见到一个玄色身影,似乎正斜斜倚靠着。
卫怜冒着雪,心中像有小锤子在敲,甚至未能察觉到众人都跪了下来。她身形娇小,即使站着也要仰头才能望见车驾,正急忙向前挤,却忽然被什么从身后裹住,眼前一黑,接着脚尖就离了地,晕乎乎被人三两下抱走。
——
飘落的雪如羽毛般轻盈,在风中打着旋儿。
千万人的欢呼声中,卫琢仿佛只听见雪花落在车顶的声响,轻柔异常。他没有理会旁人,目光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一个身穿鹅黄冬裙的女子。
她面颊冻得发红,小鹿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周围的人群纷纷跪地,她却像是急得什么都忘了,脚步又快又急,身形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单薄。
车驾四周围有士兵,众目睽睽之下,季匀用氅衣一把裹住卫怜,飞快将她带到兵马后面。
卫怜根本来不及反应,晕头转向间就被人抱上了车,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她下意识闭上眼,双手胡乱想抓住什么,紧接着便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车帘被人打下,光影骤然一暗,她抬起头,眸中映出一张如玉的脸庞,面色略显苍白,黑润润的瞳仁却像一片落满星月的湖。
她发辫上还沾着渐融的雪水,卫琢手指紧了紧,有些无奈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而后便看见卫怜睫毛轻颤,眼里渐渐浮起一层水光。
他刚要开口,衣襟突然被她揪住,卫怜眼睛红红地瞪着他,声音止不住在发抖:“皇兄既然平安无事……都到城门这儿了,为什么不提前派人告诉我一声?”
他其实很想问她,她有没有挂念他,有没有担心过他。可此刻看着她像只小兔子似的伏在他胸前,肩膀一颤一颤,他便觉得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小妹当然也是想着他的。
“我受伤了,”卫琢笑得有几分无奈。他唇边冒出淡淡的胡茬,眉间所有积攒的倦色,却在此时消散无踪。
卫怜泪眼迷蒙,急忙下意识问:“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话音未落,她的手便被他握住,轻轻按在他心口。
“和小妹这么久没见,第一句话竟还是在怨我。”他低声道。
卫怜的掌心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也仿佛传来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
她方才还不确定,这一刻却几乎能断定,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让部下瞒住消息,故意不派人报平安——心思跟他那次得疫病时一模一样,一肚子坏水!
“你总是欺负我……”卫怜揪紧了他的衣袖,紧绷的一颗心慢慢落下,本想再骂他几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卫琢将她微湿的发辫散开,又将她眼泪擦去。他一双凤目微微弯起,笑意点点,如明珠生晕,浮动着百转千回的温柔。
她吸了吸鼻子,不愿被他这样注视着,刚低下头,后脑便被他扶起来。他的嗓音柔得像水,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小妹……”
帘外是鼎沸的人声与跪拜的喧哗,她的心却不由自主,悄悄软了下来。
卫琢俯身吻她。
隔着漫长的分别,他的舌尖温柔又带着凉意,却令她忽然感到一阵玄妙。
仿佛身体自有其记忆,让此刻的触碰归于熟稔。
她第一次微微启唇回应他,而他心头一热,将她搂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