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离开长安已有数月,圣驾终于要回銮。萧仰则暂留幽州,处理战后未尽的事务,约莫再过两月,他便将启程赶赴长安述职。
年节刚过,积雪渐渐消融。滴滴答答的雪水声终日不绝,扰得卫姹睡不成懒觉。她裹着被子叽叽咕咕抱怨了好几回,
卫怜一边整理行装,一边笑问她怎么不随圣驾一同回长安。她顿时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别扭地低声说:“我答应要跟他一起走的。”
“反正也就两个月。”她连忙又补充道。
行装都已经收好,临走前,卫怜又特意去看薛笺。那位富商果然守信,不出几日就选好了址,眼下道观正在修缮,薛笺几乎日日守在旁边监工,样样都要亲自过问。
她在幽州积累了不小的名声,虽然年纪尚轻,行事偶尔还有些迷糊,可落在虔诚的香客眼里,反倒都成了仙风道骨和不拘小节。
大梁民风开化,前朝也不乏风流貌美的女冠。不久之前,薛笺替人看阴宅时,那户人家的公子不知怎的,竟对她生出了爱慕之心。卫怜来时,正撞见那男子捧着一盒女儿家喜欢的点心站在门外。薛笺连见都不愿见,只让帮工将人请走。
她转身走向卫怜,忍不住埋怨道:“怜姐姐,我实在不喜欢男子……只觉得他们烦人得很。”
卫怜笑起来时,连肩膀都轻轻发颤,眼睛弯作月牙儿的形状。直到见她越发气恼,才渐渐止住了笑声,又忽然想起临别在即,卫琢缠着自己不肯松口的模样。
她笑着笑着,又悄悄叹了一口气:“的确如此。”
眉娘终究没有留在白云观,而是决定随卫怜一同离开大梁。卫怜对眉娘的身世不免也有几分猜测,然而自己好歹还有一把银锁,眉娘却什么也没有,早已接受了此生独自一人这一事实。
卫怜原本打算这次带着贺令仪母女回到姜国后,就好好置办一处宅子,从此安定下来。可韩叙并没有隐瞒芽芽这个女儿的存在,反而为了成婚,主动向卫琢请命离开长安,前往雍州任职,大有要与宗族划清界限的架势。
圣旨一下,韩家顿时慌了神。等到后悔之时,却听贺令仪说,陛下只说君无戏言,韩父怎么求情都无济于事。
到了启程那日,连卫姹都来送行。芽芽紧紧黏着卫怜不肯下去,嘟着嘴问:“姨姨为什么还要走呀?”
小孩儿长得快,卫怜抱不了多久便手臂发酸,笑着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蛋:“姨姨又不是不回来了。”她顿了顿,又轻声对贺令仪说:“若是韩叙欺负你,随时再来找我。”
“爹爹已经欺负阿娘了!”芽芽小脸涨得通红,“前天晚上,芽芽还听到阿娘在哭……”
贺令仪连忙去捂她的嘴。
卫怜后知后觉,脸上也微微一热。幸好渡口喧闹得很,没人留意这边。她微瞪了贺令仪一眼,心里怪这两人也太不小心……
芽芽却像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芽芽还是喜欢那个白白的叔叔……他还给我糖吃。”
卫怜第一次听说,不禁疑惑:“白白的叔叔是谁?”
贺令仪没好气道:“是你皇兄。”
卫怜一时语塞,珠玑此时快步上前提醒:“娘子,时辰差不多了。”
她又抱了抱贺令仪,明知日后还会相见,眼眶仍止不住发热。正要转身,忽见一人策马而来。
午后的阳光温和明亮,她眯眼望去,贺之章一身玉色圆领袍,利落地翻身下马,见卫怜停步,才大步流星走上前,抿了抿唇,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含着几分无奈,将手中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卫怜犹豫了一下,他低声解释道:“是防晕船的药材,还有一些你从前爱吃的,都能放得久。”
“你有心了。”她接过来,心里不由一软,“多谢你。”
她望着他,想起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变成了心思深沉的男子,这滋味着实说不上好。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法真正怪他什么。
见贺之章似乎欲言又止,她不禁打趣:“几日不见,怎的变得吞吞吐吐了。”
见她含笑,贺之章像是稍稍松了口气,神色却格外认真,问道:“公主这次走,是心甘情愿不想留在故土了吗?”
她也正色回答:“嗯,这次不是逃走,是我自己的选择。”顿了顿,她又仰脸笑道:“等到秋天我还会回来,那时你还会在莱州吗?”
卫怜答得坦然,贺之章反而垂下了眸,沉默片刻,才告诉她:“我会随阿姐同去雍州任职。”
“如此……也好。”
她愣了愣,随即被他轻轻抱住,如认识多年的挚友。卫怜从他话中听出浓浓的牵挂,与若有若无的怅惘:“公主要好好照顾自己……常走动对身体好,你从前就是太静了,才总容易生病。”
“我知道,你也要珍重。”卫怜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开心些。”
时光奔流着向前,许多事物都已变了模样,也有些仍留着余温。少时的往事化作吉光片羽,再回想时,终究是柔情多过了感伤。
登船之前,风把她鼻尖吹得通红,回头仍能望见众人,眼眶虽有些发酸,卫怜还是笑意盈盈的,朝大家挥了挥手。
——
……
六个月后。
从冰消雪融的莱州,到烁玉流金的云浮,一百多个日夜轻轻掠过,快得犹如蝴蝶振翅的刹那。
“夫子!”女子跑进屋,见卫怜仍伏在案前作画,兴冲冲地问:“我和阿芝想去花灯节看焰火!您晚上不去玩吗?”
卫怜笔尖一顿,抬头笑了笑:“我得等画完再出去,你们若坐不住,就先去玩吧。记得早些回来便是,别误了时辰。”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犹春和玉茗又一前一后溜进屋里,眼巴巴地在旁边等着。卫怜也画得差不多了,揉了揉手腕,笑盈盈说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灯。”
玉茗欢呼一声,立刻挽住她的胳膊。
十天前,卫怜带着学生来到云浮,既为了采风作画,也想带她们见识闻名遐迩的花灯会。秋假将至,正好让大家放松游玩。
云浮临着海,她们住的客舍离海岸不远。没走多久,就能望见沿岸闪烁的灯火。
暮色温柔地垂落,月华犹如倾泻的水,映得灯火朦胧摇曳,在海面漾起盈盈光晕。花影重重,游人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风月无边。
“秋假真好,”犹春喜滋滋地说:“明年秋假我们还来这儿吗?”
“换个地方呀,”卫怜笑她:“我想去长留,听说那边的山上有修仙之人呢。”
犹春想了想,又有些发愁:“罢了,那娘子眼睛怕是要熬坏了。”
这次出行所用的银两,都来自卫怜卖画的酬劳。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靠这个赚钱。
她沿着那尊独目佛陀,登过好几座山,心念一动,便将深山石窟中那些古迹逐一描摹批注。起初只是画给女学的孩子看,后来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竟有书铺找上门来。
自己的画能被人喜欢,就足够卫怜欢喜,如今还能赚银钱,她很是奋发图强。然而说实话……日子一长,再是喜欢的事,也难免让人想挠头。
卫怜宽慰犹春:“别担心,这不马上就要休息了,等我一回长安,就是想画也没地方交稿。”
玉茗与她相处久了,自然也晓得那位皇兄的事,忍不住说道:“怜姐姐这样来回奔波,该有多累。”
“其实我不觉得累,”卫怜抬眼望向远处的花灯,轻声说:“我只是……有些想他。”
话音落下,她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海岸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座高大的灯轮,样式瞧着有些眼熟。
另外两人也注意到了,面露惊讶:“这是新搭的吗?昨晚还没有呢……”
有
热心的路人凑过来插话:“听说是个从大梁来的富商出钱搭的!白天叮叮当当忙活半天,偏又不让人靠近看,哎哟,真是奇怪……”
玉茗还在好奇,卫怜却突然睁大眼睛,提起裙角就向灯轮下跑。
她不会认错!这灯轮的样式,分明就和当年长安那座一模一样,难道是……
卫怜额上覆了层细汗,等跑到灯轮附近,果然被人围了起来,不得靠近。她喘着气四处张望,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连一片衣角都没看到。最终不知是失望还是跑得太急,她蹲下身来,心脏怦怦狂跳,喉间泛起了一丝苦涩。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卫怜低头盯着鞋尖,正想平复心情回去找犹春,一阵脚步声渐近。
她迟疑地抬眼,一道霜色身影在她面前蹲下,偏了偏头,含笑注视她。
“我等不及秋天。”他黑润的眼眸映照着漫天灯火,语气理所当然,仿佛他本就该在这里出现。
卫怜眨了眨眼,好似飘在云端上,一切如梦似幻。她甚至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就这般呆呆望会儿,她忽然站起身,用力扑进他怀里。这一抱力道不小,撞得卫琢身子都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