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高处看,还觉得城中的屋宇小得跟火柴盒似的。等到真正落在地上,才能切身体会到自己的渺小——两扇厚重的城门大开,足有六十米高,像一个深渊巨口。石头打造的吊桥已经放了下来,桥下是汹涌奔腾的护城河,流水震耳欲聋,仿佛有万鬼齐声哭嚎。
此刻,吊桥对面的城门口,已经站着前来迎接他们的妖族了。后方黑压压的方阵似乎是士兵,而在他们前方,站着一个庞然大物。
没错,真的是庞然大物。他站起来差不多有城门的三分之一高,浑身筋肉虬结,臂膀粗壮,仿佛要撑裂身上的铠甲。头顶浓密的鬃毛一路延伸至后背,虽然长着人的面孔,皮肤却是暗青色的,还光着脚,脚掌宽大有力,粗糙得像树皮一样,仿佛一脚就能踩碎护城桥、将周围的小卒都踏成肉酱。
光是这么站在阵前,就给人一种浓浓的压迫感,威压扑面而来。可以想象,这样的猛将出现在战场上,会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
不仅如此,他手中还握着两把重逾千金的巨大锤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散发着凛冽寒光。
双方隔着护城河相望。这时,那妖族猛将突然高高举起手中的大锤,朝着地面,猛烈地捶打了三下,只听“砰”、“砰”、“砰”三声巨响,碎石飞溅,火花四闪,威力狂暴惊人,连对岸都在震动,小石子噼啪弹跳。同时,一道深刻的裂痕,蓦然从石地受击处迸射而出,如同龙蛇游动,裹挟着劲风,迅疾地冲着仙使们劈来!
越鸿瞳孔紧缩。
裂痕越射越快,几乎把护城桥从中间劈成了两半,裂缝也越来越宽,顷刻间就逼到了眼前。陆鸢鸢身后的仙使全都变了脸色,咬牙按住了剑柄。
陆鸢鸢却没有动,目中暗光一闪。瞬息之间,她的衣袂无风翻飞,一道淡绿色的灵力从她足下焕发而出,如草木苏醒,枝蔓生长,以柔克刚。前方那道来势汹汹的开裂天堑,与她送出去的灵力正面相撞,就像是烈火扎进了冷泉中,狂暴被瓦解,躁动被按熄,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虽然最主要的攻势被阻止了,但砖石还是在惯性作用下“咔拉咔拉”地继续向前开裂,最终,在距离陆鸢鸢还有一米左右的地方,余波完全平息了下来。但来到这里,已经是比头发丝还细的裂痕了。
看到妖族下的马威被化解了,修士们反应过来,纷纷露出了恨不得将陆鸢鸢抛高高的激动表情。
越鸿心跳极快,也侧过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目光灼热。
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领路的使者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位是我们王麾下的左将军,特地以勇士之仪,欢迎各位仙使来临!”
河流对岸,左将军悻悻然,冷哼一声。
他是奉王的命令过来迎接这些仙使的。不过,对于这次合作,他是从头到尾都不看好。
他向来都很厌恶修仙界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不赞成妖族和这些人深入交流。本来是打算在第一天见面时,乘其不备,吓唬吓唬这些所谓的仙使,让他们狼狈地四处躲闪,看他们还端不端得住这副清高的臭架子。结果却失败了。
一次不成功,再闹一次,可就不好收场了。左将军板起脸,将巨大的锤子扛到了肩上,声如洪钟,浑厚低沉:“请!”
陆鸢鸢颔首,道:“多谢,请吧。”
答话间,她无声地收回了已经汇聚到另一只掌中的灵力。
妖族逞凶斗狠,虽然这次主动提出合作,但听说他们内部也有很多不同的意见,并不是一条心的。在此前提下,不能排除对方第一次见面就给他们使绊子、下马威的可能。
因此,从踏入南境开始,她就暗自提防着了。也好在她多心,留了后手。
妖族的王安排了车辇,接他们前往休息的宫殿。沿途可见,城池中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街市、酒楼、米肉铺一应俱全。除了街上走的不是人类,整体看起来,和人类的城池并没有太大差别。
修士们透过窗缝,观察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既感到警惕,又无比新奇。
不知过了多久,一座占地极广的宏伟宫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陆鸢鸢一眼就看见,宫殿的大门左右,立着两尊不同的雕像,均有二十多米高,栩栩如生。
左边那尊雕像的模样很眼熟,眼如铜铃,铠甲覆身,手拎巨锤,正是左将军。右侧的则是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手捻大刀,后背有类似于蝙蝠的大翼,还一共长了两双。
越鸿咂舌,盯着越来越近的雕像,自言自语:“那人的原形是蝠妖?居然有四只翅膀,也太奇怪了吧。”
陆鸢鸢扭头,看向负责引路的妖族使者:“那是左将军的雕像吧,那另外一尊呢?”
这名妖族使者早已看出来,这群来访的仙人里,就数陆鸢鸢最好说话,听她这么问,他立刻露出笑容,热情而详尽地回答:“那是我们的左将军和右将军,两位大人都是王在开辟疆土时收复的得力战将,在这几年间,也是战功赫赫,就像守护我们国界的门神一样。为了称颂他们的功绩,王便下令为他们塑下石像了。”
陆鸢鸢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按照安排,他们抵达妖界的第一天,暂时不会议事。
今晚,为了欢迎众人的到来,妖族的王姬朔将在这座宫殿里举办一场盛大的洗尘宴。
作为使节团的头儿,陆鸢鸢得到了这里最好的房间,妖族还给她安排了两个侍女,专门服侍她。当然,到底是服侍还是监视,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侍女都是娇柔妩媚的妙龄少女。但她们竖菱形的瞳孔、呼吸时嗡动的粉色鼻子,都显露了这两副美丽皮囊下的真身,乃是妖怪。
这个房间带有一个宽敞的露台。陆鸢鸢推门走出去,站在露台上,这个位置正好朝着花园的方向。
也许是妖气浓郁的缘故,在没下雨的日子里,南境的天空也总是阴沉沉的。即使点起身边的所有灯火,天光笼罩之处,也仿佛带了一层雾蒙蒙的、青灰色的滤镜,吞噬掉所有温暖的金光。
陆鸢鸢的视线越过重重宫墙,看见薄雾中,有一尊正在施工中的雕塑。
那是一尊坐姿的雕塑。它的体积,足足比宫门外那两尊雕塑大了三倍,遮天蔽日。由于尚未完工,它脖子以上的部分非常粗糙,五官不清,只能看到下半张脸的模糊轮廓,和一张薄唇。但肩膀以下的身体,已经雕刻出了较为清晰的姿态。与宫门外那两个肌肉发达、一看就是武将的妖怪相比,这尊塑像的身姿修长如玉,没有穿戴盔甲,手中亦无兵器。他长簪束发,华裳披身,坐在一张华丽厚实的软衾上,姿态闲适,像在赏花,也像在烹茶。
明明是冷硬的石头雕成的,但因为雕工精湛,陆鸢鸢仿佛能看见那身衣袍如轻盈水波、随风拂动出波澜的场景。
一个侍女注意到她的视线,款款上前,捂嘴一笑:“仙君大人,那是我们妖族大祭司的雕塑。”
陆鸢鸢有些好奇:“我刚才已经在宫门外看到左将军和右将军的雕像了,怎么这位大人的雕像要大上那么多?”
和处处立规矩的人界相比,妖族的侍女说话显然没有那么多避讳,心直口快道:“那是因为祭司大人为我们妖族立下了首屈一指的大功,七座城池里,最重要的一座就是他收复的。左将军和右将军虽然也战功赫赫,但还是不能与祭司大人相提并论的呢。”
侍女的口吻多有崇拜之意。陆鸢鸢接过她们递来的一杯加了蜂蜜的暖茶,喝了一口,视线再次落在那尊遥远的雕像上。突然,她一怔,发现自己原来看错了一个地方。
雕像身下,那一团柔软、生动、蓬松的东西,并不是坐垫,而是尾巴。
一,二,三,四……
数到九,才结束。
九条尾巴。
陆鸢鸢的心脏微微一紧,脱口而出:“你们妖族的
大祭司是九尾狐?”
“不错,我们祭司大人正是狐族中最尊贵、最强大的九尾狐一脉……呀!仙君,您的茶淌出来了,有没有烫伤呀?”
陆鸢鸢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杯子拿歪了,茶水也漫了出来。她示意没事,放下杯子,接过布巾,反复几次,拭去了手背的茶水。
她说不清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悸是怎么回事,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但这没道理。
一来,九尾狐虽然罕见,但天底下不止一脉。
况且,段阑生的母亲是九尾狐,他却不是。他只有一条狐尾。
也许和段阑生是半妖有关吧,就算是男主,也不能完全遗传母亲的基因。
二来,段阑生已经死了。
死后七年,他的魂魄不曾入过她的梦,仿佛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
陆鸢鸢截断自己的思绪。以要休息为由,让两个侍女都退了出去,打算在宴会开始之前,独自待一会儿。在房间里转了转,却意外地找到了妖族的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