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没有锁上,屋子里也没有点灯,黑魆魆的,和她离开时一样。走入房间,她看见床榻上并没有人,地上倒是靠坐着一个人。
她一向知道段阑生爱干净。果然,他换掉了湿衣服。可也许是下来的动作透支了力气,摔在地上,站不起来。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眼睛仍有些失焦。
陆鸢鸢垂着手,看着他试图站起来,又跌回去,数次,终于走了过去,有些生硬地说:“我来吧。”
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搭理自己,段阑生动作一顿,睫毛轻轻一颤。眸底似乎有东西亮了亮,像余烬中的没有被冷水浇灭火星子。
陆鸢鸢蹲下来,喉头滚了滚。明知近在咫尺的他看不见,她还是略微转过了视线。
她意识到,自己和殷霄竹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
有利可图时,她可以迅速地权衡利弊,做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段阑生做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和她重归于好。
而她发现了他隐秘的心思后,第一个想法却是,她可以利用他这份心理,帮自己谋取一条回家的后路——不管用不用得上,终归是一条后路。
她知道段阑生最在意什么,最想要什么,就要利用这一点骗他。
她微一使力,扶起段阑生,让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要抽开手,段阑生突然反抓住她的手,手指骨节瘦长,他的面庞也蜿蜒上了雨水的阴影,声音有点沙哑:“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第141章
夜色深深,木窗忽地被风吹开,撞击在墙上,响声淹没在稠密模糊的雨势里。
月光沉入雨后,一室之中,只能隐约窥见床椅的轮廓。段阑生扣住她的手腕,指尖绷得很紧,近乎于僵曲,潮热的气息在咫尺间交融。
“……我的确很生气。”
咽喉并不干涩,里头却仿佛有一把无形的烈火在燎烧。陆鸢鸢无声地攥紧手心,不由自主地再次躲开那双眼睛,嘴唇动了动:“也不可能那么快消气。”
“……”
“只不过,我生气归生气,还不至于看到你倒在地上,也不过来扶一把。”
黑暗中,段阑生没吭声,呼吸却骤然加重了,手指也微微一蜷。
风雨渐大,雷鸣隆隆。木窗“啪啪”地拍击在窗棱上。陆鸢鸢将手抽回来,拉下袖子,打算去锁好窗户。
只是,还没迈开步子,她腰上就一紧,突然被一双手臂用力揽住了。段阑生身躯前倾,几乎整个人贴在了她身上,面庞埋在了她小腹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的,仿佛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
他的身躯是冰冷的,湿冷的凉意透过衣裳渗入她肌肤中。唯有战栗灼热的鼻息,泄露出了在他内心翻滚的浓烈渴望。
陆鸢鸢站定在原地,由他抱着,没有挣扎。雨声中,她的视线越过段阑生的头顶,投向了后方的墙壁。
那里有一双模糊的影子,一高一矮,依偎在一起,如同世间最亲密的爱侣,又像两株互相绞杀的藤蔓,在寂静中开始了新的杀局。
陆鸢鸢缓缓闭上眼睛。
.
翌日。
陆鸢鸢撑开眼皮,熟悉的横梁映入眼中。
她正和衣躺在床上,枕着软枕。鞋子脱了,整齐地放在床边地上。她撑身坐起,往外瞧去,窗户开着。邙山起了大雾,天色阴沉,细雨霏霏,空气里流淌着潮湿的草叶气味。
“……”
陆鸢鸢用掌根按压着酸胀的眼眶,用力地搓了几下,让自己飞快清醒过来。昨夜的一幕幕闪过眼前——
段阑生圈住她的腰不放,又暂时无力起身。她总不能在旁边陪着他干站一夜,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一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段阑生枕在她肩上,垂着浓密的眼睫,执着地抓住她的手,看似睡得很熟。但陆鸢鸢有种预感,只要自己抽身离去,段阑生就会立刻从浅眠中苏醒过来。
陆鸢鸢也不想叫醒他,便没有动。
她需要这一夜时光放空自己,再去思考之后要怎么做。
由于心力交卒,后半夜,她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不觉中也被催眠了。再醒来时,已经被转移到了床上。是谁把她放在这里的,自不必多说。
就在这时,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段阑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黑发挽在肩上。他脖颈修长,身长如玉,这么简单的旧衣穿在身上,也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房间里并无屏风一类的遮挡,猝不及防地,两人的目光就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陆鸢鸢心弦一紧,只是,尚未说出准备好的开场白,段阑生已先她一步开口,语气如常:“你醒了。”
陆鸢鸢看着他,应了一声。
出乎意料的是,段阑生态度十分自然,一句也不谈昨夜的事,仿佛那全是她在做梦,还温和地点点头:“热水刚烧好,我去打一盆来,给你洗漱。”
不等陆鸢鸢拒绝,他就掩门退出去了。没多久,便端着一盆冒烟的热水,回到了房中。
他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陆鸢鸢已穿戴整齐。
她坐在窗前那把藤椅上,仰起头,有些出神地望着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她清瘦的侧脸。
屋外细雨朦胧,有屋檐遮挡,并未飘入屋中。他与她之间,亦仅有几步之遥。但不知为何,有一瞬间,段阑生却觉得,眼前的人仿佛融入了窗外那片遥远的世界里,离他很远。他看不穿她的心绪落在何处。
段阑生定住脚步,眉头微微一跳,一种没由来的不安,如一尾鱼,在蓬下溜过。
这时,陆鸢鸢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一对上她的目光,段阑生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面上毫无异色:“水已经好了。”
陆鸢鸢摇了摇头:“先别忙活了,你过来,我们谈谈。”
段阑生的指尖微微绷直,一顿过后,他就垂眼,从善如流地放下水盆,踱步走近。不过,他并没有按常理那样坐在陆鸢鸢旁边,而是在她前方蹲下,仰起头:“你想和我谈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不动声色地压住了椅子两侧,以下位之态,将她围困在自己身体中间。
他今晨才沐浴过,洗得干干净净,发尾还微湿。已经离得很近了,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气吗?
但也许是刚才那尾鱼在作怪,搅得一池水在躁动,他还是觉得不够近。
如果能用看不见、扯不断的针线将他和陆鸢鸢缝在一起,那就好了。
可惜不能这样做。他不想让陆鸢鸢觉得他不正常。
转瞬之间,许多不为人知的念头流转而过。好在,陆鸢鸢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幽秘而怪异的心思。
她视线下落,盯着他平坦的腹部看了一会儿,仿佛终于下定决心,重新抬眼,说:“你让汤圆出来,让我好好看一看他。”
段阑生蓦地怔住了,抬起眼。
睫下眼波若水,似有诧异的光一漾。
昨天晚上,陆鸢鸢见他倒在地上,还是心软来扶起了他,甚至让他靠着睡了一夜。这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只是,他也没有乐观到认为这会一直持续下去。
毕竟,人在受到冲击时,很难想清楚再做反应。
他已经做好了陆鸢鸢一醒来就收回昨夜的怜悯、翻脸不认账的准备。因此,听见她说“谈谈”,倒也没有太意外。
只是他没想到,陆鸢鸢会主动问起汤圆的情况。
见对方愣愣望着自己,陆鸢鸢抿了抿唇,小声说:“不方便吗?”
段阑生回过神来,胸口一阵悸动,久违了的喜出望外冲得他口干舌燥,险些磕巴了一下:“你……想看,当然可以。”
陆鸢鸢似乎也有点儿不习惯相处模式的转变,闷闷应了声,偏开头,主动往旁边挪开一个位置,示意他坐下。
一阵衣物摩挲声后,身体有热源贴近,段阑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这回,陆鸢鸢终于亲眼看到了汤圆出现的过程——白色光点在空气里旋转,逐渐地,浮现出一只小狐狸的形状。虚影渐渐充实、上色。突然,一只胖墩墩的小狐狸咕噜滚下,落了段阑生膝上。
这张藤椅,陆鸢鸢坐的时候,大腿正好与地面平行。段阑生比她高许多,腿也长、膝盖不免高出了一截。汤圆的狐毛油光水滑,九条尾巴像花一样炸开,压根没坐稳,就顺着段阑生的大腿滑了下去,跟玩滑滑梯似的。
眼看着要侧翻到地上了,陆鸢鸢一惊,连忙伸手去接。而与此同时,旁边也伸来一只手,两人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动作。她起手更快,小狐狸结结实实地滚进了她掌心,冲力让她的手往下一撞,撞入了段阑生手中。
他的手很大,与她的对比鲜明,完全捧住了她的手。
陆鸢鸢动作一僵。段阑生垂下眼,不仅没缩手,还伸出右手,裹住她的手,将小狐狸抱到了她膝上,轻声说:“你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