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捡起单据,本想给小珠发信息说明,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自己代劳。
他拿起手机打开翻译器,对准单据拍了张照,试图找到缴费公告详细信息。
等待翻译结果跳出来的两秒钟里,霍临的心情尚且平静,但很快如同一枚落进湖中的石子,一点点往下沉。
缴费单上详细列出了居住期间会产生的费用清单,并规定要求屋主带着本人证件前去办理,这些都没有问题,然而在最上面的名字栏里,写的并不是“小珠”。
温芝,霍临看着这个翻译出来的名字,感到一阵荒谬的陌生。
这难道是小珠的另一个名字吗?霍临在原地顿了半晌,把单据放在了桌上,走进了卧室。
霍临身体里似乎有一种求真的本能,他环视一圈这间小小的卧室,可以收纳东西的地方并不多。
他拉开柜门,挨个抽屉翻找,开了几个布满灰尘的空落落的抽屉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堆满杂物的抽屉。
霍临从中翻找出几个东西,拿起来看。
一封寺庙布施感谢信、一张红色的草纸,用来展示出席者姓名、一个铜制的铭牌,霍临用手
机一一扫过,翻译器里跳出来的名字都是同一个,温芝。
这个房子里只有温芝的痕迹,小珠这个名字像被编撰出来的幻影。
难道这段时间以来,小珠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告诉过他吗?
或者,有没有可能这间房子除了小珠以外,还住着一个叫温芝的人。
霍临当然希望是后者,这样的话,小珠至少没有连名字也欺骗他,然而心中始终惴惴不定。
他不想再追究了,把东西全都收回抽屉里推回合上,薄薄的木板却被卡住。
霍临蹙着眉,伸手摸了摸,从里面拿出那个罪魁祸首,是一个没上锁的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旧照片。
照片很旧很小,照片里的人却笑得很开心。
小小的脸,漂亮的五官,眼睛像月牙,两只手捧成花朵的形状,往上高高举着一块绵羊形状的石头,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至宝。
霍临看着照片里很小的女孩子,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终于,他把照片翻到背面。背面上有一行已经变得模糊的字迹,翻译器恐怕已经识别不了。
但霍临已经不需要再用翻译器,这串缅文他刚刚已经看到很多遍,无一例外,都是“温芝”。
这场探查终于尘埃落定。
一个人如果存在,怎么会没有任何痕迹?这里没有小珠,只有温芝。
霍临感到一种愤怒在堆积,他恐怕天性里就有厌恶被骗的基因,尤其是被小珠欺骗。
不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基本权利问题,霍临认为自己都有调查清楚这个同居人真正身份的充足理由,于是他决定翻找这个房子里的每一处地缝,每一根水管也不会放过。
今天许多地方在过泼水节,坐船去旅游景点反而游客变少,小珠得以提早放工,立刻赶去了南达的学校。
学校里的玛敏敏老师认识她,直接把她放进了学校,还喜气洋洋地祝她节日快乐。
小珠也祝福她,在漆成淡黄色的砖木校舍间找到了南达。
南达身材高挑,颜色秀丽,又广结人缘,在这种庆典的日子里尤其受欢迎,正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歌舞。
一曲舞毕,她轻盈地行礼,底下的人不断鼓掌喝彩给她捧场,合拢手心放到嘴巴前面大喊,不愧是船老板的女儿!
南达在欢呼声中羞涩地退场,被小珠在林子里拦住。
“又是你!”南达已经很反感她。
“你违背约定,一直没请玛敏敏老师联系我,我才不得不来找你。你到现在也没有见到你母亲吗?”单独面对南达的时候,小珠也算不上很客气。
“没有。”南达冷酷地回答,让小珠失望至极,但立刻又给了她一个新的答案,“但是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快说!”
“她和我父亲出海了。”南达眉飞色舞,显然很高兴,“她最近可能表现不错,让我父亲对她比较满意,愿意奖赏她。她早该这样学聪明点。”
出海了……小珠犹豫地问:“你确定吗?”
“当然!我给父亲打了电话,他亲口回答我的,他们去见‘白象’了。”
南达说到白象时,刻意把语调放得又轻松又熟稔,仿佛掌握这种暗语对她而言已是稀松平常,因此能生出许多得意。
“白象”是个尊敬的称号,控制着附近几个码头的税收,管理所有的游船,小珠在工作的那条属于南达父亲的船,也在其中。
听南达说得有鼻子有眼,小珠终于信了八成。
原来是这样,那只要等到吴丹威回来的那日,玛温就会一起回来。
玛温应该会高兴吧,至少能让怀中的胎儿和生父待在一起。那玛温喝上了吴丹威吩咐的鲈鱼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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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天很阴,到了下午,楼房之间就变得沉沉的,再透不进来新鲜的光亮。
霍临刚洗干净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发呆,目光空茫茫地落在外面不知何处,反应迟钝的水龙头还在往下滴水,一颗一颗敲打着洗手台,发出破碎的声响。
屋里的光线更加蒙昧,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像被匪徒洗劫过一样。
即便这个屋子穷得根本没有可以被洗劫的价值,那些散乱的物品也不过是些不值钱的旧物。
吃空的药瓶、廉价的玫瑰香薰、颜色艳俗的口红、亮片短裙和烟盒。
风从窗口钻进来,让霍临身后桌上那本遍布折痕旧病历刮着桌面哗啦作响。
打印字体清晰明确。
住院。流产。温芝。圆形红色贴纸。高风险性行为。性工作者。
霍临沉寂地坐了半晌,终于站起身,无声把所有物品收拢,按照记忆一一精准地放归原处。
第11章
小珠回到家时,天阴沉沉的,家里也没有开灯。
她一边喊着霍临的名字,一边慢慢往前摸索。自从霍临住进这里,添置的物品越来越多,屋里的摆设对她而言也不再那么熟悉。
脚下不知绊到什么,小珠趔趄着往前一扑,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的东西。
灯亮起来了,小珠向上看,发现自己拽住的是霍临的手臂,霍临大约是过来接她,一手按亮了桌上的台灯。
小珠看了他一会儿,喃喃地问:“怎么之前不开灯。”
霍临没说话,小珠指腹的热度贴在他皮肤上,温热,很软,像夏天里开到荼蘼的花瓣。
霍临抬手捏住了小珠的脸。小小的脸颊上没多少肉,但是比指腹还要软热,揉一下,花瓣就会被拧出汁来。
但那只是想象,小珠的面容依旧完好,看不出哪里有被虐待的伤痕。
“你回来了。”
“是、是啊。”小珠迟疑地看着他,觉得霍临今天有一些奇怪。
她不愿意被捏着,去拉霍临的手,然而手心刚碰到霍临的手背,霍临就像烫到了一样,立刻松开了她,并且远离小珠几寸。
小珠觉得他真的莫名其妙。
今天没出太阳,但是很闷热,小珠急着想去冲澡,霍临却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似乎要和她聊天。
“小珠,你之前说过你是导游?”
这是霍临醒来之后小珠扯的谎,小珠有些心虚,用力点点头。
霍临一时沉默。
小珠惴惴问:“怎么了啊?”
她有疑问时,害怕时,想耍赖时,就会拖着软软的尾音,话音收束时往上翘,像猫尾巴拂过人的手心。
人通常很难分清楚猫的行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以前霍临觉得她是无心的,所以一直忍耐她,只是在受不了的时候揉一揉自己的耳朵。现在开始怀疑她是受过训练的、有意的、目的明确的,所以感到被玩弄的愤怒,和几乎不能再被克制的暗火,在火烧燎原之前,又被湿冷的心酸和怜惜扑灭。
霍临低头看着她,目光有些深不可测:“我有点好奇大金塔,它是哪一年建成的?”
小珠回答不上来,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好像脖子突然抽筋,需要运动。
“两百年前呀!”她想了半晌,自信地编了个答案,够久了吧。
她的答案和正确答案差了两千多年。霍临牢牢盯住她的脸,要记住她骗人的表情和眼神,以后就不会再上当。
霍临看见小珠在他的盯视中抿起了嘴唇,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先趋利避害地脚尖后撤,准备远离他。
“原来如此。”霍临仿佛相信了她,换了个问题,“那么,你每天在哪里工作?”
这个小珠能够回答,很快地说:“在一条船上。”
“谁的船?”
“吴丹威的船。”
霍临的话看起来还没有说完,但他又陷入了死寂的沉默,喉咙不断滚动,似乎有什么阻止他进一步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