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二个小时,霍临终于能够轻微行动,忽然转动了一下脑袋,朝着他,张了张嘴。
周义永立即站起来,俯身到他旁边听。
听见霍临吩咐,要把佤邦那个卧室里梳妆台上的盒子拿来。
霍临重复了两遍。
周义永领着这胡话一样的命令点点头,叫人进来接班,立刻去办了。
亏得他心细,在收到撤离命令时,把住所里所有私有物品全部收拾得妥帖,连那两人用过的碗筷都没留下,一并带了回来。
周义永从行李里翻找了一会儿,急匆匆捧着一个小铁盒又回了医院。
铁盒摇起来晃晃荡荡,里面似乎只装了一个小玩意,周义永递到霍临手里,贴心打开床边的台灯。
霍临靠坐起来,摸着盒子,拇指按到开启的按钮处,又停下来,对周义永轻声说了句,先出去。
周义永犹豫一会儿,还是带着其余人退出病房,带上了门。
霍临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打开。
斑驳的、褪色的,被抚摸到光滑的一只石头小羊。
霍临把它拿起来,捏在手心里,上面理所当然的,没有了小珠的余温。
拿起小羊时,底下的一张纸条也被带动了,被霍临捏在手指间。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句法语,看得出来临时模仿的痕迹,但笔迹郑重。
“永远分离。”
如谶语一般打进霍临的身体里,比子弹穿透力更强,在心脏瓣膜上留下灼烧的烙印。
霍临靠在病床上抓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息,肺部却仿佛依旧得不到一丝空气。
被洞穿的痛苦持续了大约半分钟,霍临极力思考小珠会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要留下这句话。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小珠以为他和“白秀瑾”旧情难断,于是提出离开,而他仍惦记着小珠那句“哪有什么感情”,没有和她说一句软话。
第二天小珠坐上了车。
然后再见面,就是那飘摇而变故丛生的一夜。
她像留下遗言一样叫他去回头拾捡起她的告别,让他现在哑口无言、没有借口后悔、只能承受她决绝而妥帖的离开。
她说讨厌他,但会帮他包扎、让他靠在她腿上安睡、亲吻他的嘴唇。
她说哪有什么感情,但会拿起枪保护他,在黑暗中孤身远行。
为什么他到现在才懂。
他最想要的,曾经得到了,现在又失去了。
霍临紧紧攥着字条,如果它是一把利剑,他割断掌骨也不会放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害怕扯破了小珠留给他的最后只言片语,哪怕其中的每一笔线条都会令他粉身碎骨。
无人的病房,霍临狼狈地浑身冷汗湿透,血脉倒流,已无力分辨从下颌线条不断成股滑下的是汗水还是眼泪。
痛。
肋骨,左臂,全都痛得钻心,镇痛药的效果有限,一天之中大部分清醒的时间都要在忍痛之中度过。
但会痛也代表活着。
小珠大概是救济院里最容易高兴的一个人,哪怕给她换夹板时,出诊的僧人想到那种疼痛,都不忍地皱眉,小珠却笑嘻嘻的。
院里的人都说她性格好,傻呆呆的,不知愁苦似的,寺庙住持也很愿意让她到佛堂里去帮忙干点活,说佛祖看到会觉得喜庆。
这种评价倒是小珠第一次收到。
她从来不是脾气好的人,只是在生死关头过了一回,再睁开眼睛,好像看到什么都是值得高兴的。
小珠是在岸边被路过布施的僧人捡到的,带回了这个救济院,专门用来收留暂时无家可归者,或突遭大难者。
他们问小珠的身份,小珠便坦然告诉,自己原来只有名无姓,最近才获得了正式身份,还用不习惯,就叫小珠就好。
于是在将近半年之后,小珠又当回了“小珠”。
她受了重伤,肋骨和左臂都有骨折,现在还需要静养,每天坐在轮椅上到处溜达,偶尔到佛堂里帮忙摆摆果子、洒扫灰尘,心里很安宁。
只是还记挂着一件事。
霍临有没有安全回到中国?他的任务没有因为她受到影响吧?
有时候,思考着这件事情,小珠会很难入睡,甚至半夜忽然坐起来,蒙头转向好一阵,才意识到刚刚的梦境里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她也试图联络霍临,但是她所知道的那个电话,是缅甸的号码,即便霍临现在还用那支手机开着机,她也并不知道要怎样去打一个跨境电话。
她也并不想去咨询。
下意识的,小珠已经不想“强求”。
以前小珠不信“命”,现在却多了很多尊重。
她放弃过自己的生命两次,如今的一切更像是恩赐。
被恩赐的人,不应该强求过多。
从前她的执念是有尖刺的,会伤人见血的,不论如何,这是不太“好”的。
现在她正学着消减所有的执念。
花很好,阳光很好,孩子的笑脸很好,老人的安宁很好。
有人过着“很好”的日子就够了,她身处于这个世间,即便蜉蝣一生,最后像烟尘一样消散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过。
所以小珠并不想再去花过多心思联系霍临,也没有那个必要,现在每天想想身边的事,好像就已足够了。
救济院里没有太多娱乐活动,僧人会组织大家一起看电视。
小珠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可以不要轮椅自己走动了,她坐在角落里,一边帮救济院的花瓶插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周围的人。
电视机里,主持人带着明显口音的播报听得许多观众昏昏欲睡,有一位老太歪着脑袋口水都流到了衣领上,旁边的小孩伸手帮她擦掉。
小珠正偷笑,捻着花的手却忽然顿住。
电视机上突然出现了司虹的面容,她已经成为了检查站的一员,梳着整洁的高马尾,英姿飒爽,对着镜头发出铿锵宣言,从此以后她将会参与关卡公开查缉毒品,她的脸庞将成为毒贩心中的一道阴影,和高悬的警钟。
小珠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专心致志听着电视节目中对司虹的采访和人物介绍。
司虹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常年奔波在禁毒一线,今年更是参与了剿灭跨境犯罪团伙的地下行动,这次行动在中缅双方的合作领导下,取得了完美胜利,无一人牺牲,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拿到了关键证据,缉拿了好几个“家族长老”式的关键人物,大大减轻了缅甸和中国两国境内打击犯罪的压力,守护了两国边境的和平,增进了两国之间的友谊。
小珠慢慢地舒出一口气,把手里的最后一个花瓶拿去佛像旁边摆好,默默地走出了救济院。
救济院就设立在寺庙的不远处,不少僧人从路上经过,小珠看到他们,都一一地行礼,他们也向小珠回礼。
小珠避着人群,越走越到清幽的地方去,终于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小河边。
流水淙淙,如同跳跃的乐曲。
她在心中反复地咀嚼那则新闻的用词。
完美胜利,无一人牺牲。
那么,她想要的问题得到了最好的答案。
霍临是安全的,他的工作也顺利完成了。
这就够了。
他们之间的缘分说浅不浅,说深不深,能行进到这里,已经是破茧成蝶。
小珠轻轻向花丛伸手,花朵上的粉蝶感兴趣地落到她指甲上,转了两圈,踩得她手指痒痒的,又翩翩飞走。
她再抬头,面上满含欢喜,眼眶湿热。
太好了。
她可能是全缅甸为了这则新闻最高兴、最满足的人。
粉蝶引着她的目光,飞向河道,落在一艘停泊的小木船上。
小珠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小木船已经搁浅很久,船身被花草侵占,攀援蔓延,生长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朵。
小珠怔怔地看着,眼泪慢慢滑落,从脸颊到下颌尖,滴落到泥土里。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做过的一个梦。
那是她最后一次梦见玛温。
梦里玛温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不要急着停下。
玛温望了望远方,对她说,“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只小船,船上开满了花,你去那里吧。”
小珠停住了脚步。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眼前一时间彩云纷飞,脑海中轰鸣作响,仿佛天外来音,如有神谕。
她已经走到了,她的应属之地,她故事最好的落尾。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珠脑海里的彩云散去,她抬手去擦眼泪,两只手换着擦,却越擦越多。
小珠低头看着掌心湿漉得发亮的湿痕,不由自主地,为自己无法止住的泪水笑起来。
第67章
在极端可怕的事情发生时,人也会变得扭曲,仿佛分裂成两个大脑。
其中一个坚决否认事实的发生,认为自己只是短暂地被蒙骗、事情一定不至于到如此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