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的厉害,宽阔的车道上,几乎看不见几辆车,安静极了,车窗外,忽明忽亮的灯光,一下又一下的亮起,时不时照着陈恣那张利落分明的侧脸。
一如桑意不断起伏跳动的心脏,沉默了几分钟后,她攥紧了纤长的手指,缓缓开口向陈恣说:“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我妈她一生最大的悲哀,在于,她没有找到她自己。”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陈恣转头扫了她一眼,继续开着车。
桑意表情里多了些令他看不懂的复杂:“因为,她将她一生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寄托在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不切实际,无法实现的海市蜃楼之上。”
陈恣有神的黑棕色眸子,却望着她,出声反驳她道:“这并没有错吧,每个女人都想要有一个依靠,想要一个避风港,想要一个男人给她们一个安稳的家。就如同你爸一样,他很喜欢你妈,所以他愿意付出一切,去照顾她一辈子。”
“可一旦失去了那个依靠呢?我母亲也好,还是你母亲也好,她们难道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桑意却抬起头来,一双清醒而坚定的黑眸迎上他的目光,反问他道。
这句话如同一颗直中眉心的子弹,令陈恣有些刹那间沉默。
桑意这句话,某种程度上,说的其实并没错。
无论是满怀希望,却难逃被骗的命运,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仍未找到栖息之地,躺在了殡仪馆里的,桑意的母亲也好。
还是自己那,因为无法接受父亲陈瀚海的背叛,无法接受那份爱已经彻底消失,在一日又一日的精神折磨之下,一点点凋零下去,最终走上绝路的,他的母亲也罢,事实上,她们都很像。
但反应过来以后,陈恣并不愿意接受她这个说法,他隐隐察觉到了桑意这些话里背后的含义,摇了摇头,语气里多了些坚决:
“但桑意,你这句话说的太过绝对了。你不需要把我,和我父亲,或者你妈遇上的那种骗子来进行比较,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我说了,我爱你,我就会对你负责到底!将来我会给你一个家,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只要你能一直陪着我,待在我身边!”
趁着等待红绿灯的间隙,陈恣干脆停下了车,一双黑棕色眸子牢牢锁住身畔的她,那里面似乎藏着一堆,正在熊熊燃烧的炙热火焰。
桑意抬头迎上他那双好看的眸子,果然,这个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固执很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似乎看到,他的眼尾隐隐红了一下。
这莫名又令她又想起了,那天在天台上,陈恣对她恶狠狠说出的那句话来——如果你敢去国外,我就死给你看。
可桑意非常明确的知道,她不会退缩,也不会胆怯,她坚信,陈恣一定会理解自己的。
于是她放缓语调,继续将心里的话,诚实的向他说了出来:
“陈恣,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规定,要求一个人,必须对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生来的使命就是找到自己,是实现自己的理想,是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而且,我理想中的爱情,是势均力敌,绝对不是依赖另一个人,依附于另一个人活下去。”
陈恣强行压抑住自己内心一切的急躁,惶恐与不安,他不由自主,伸出了宽大的手掌,握住桑意纤细的手腕,耐着性子,向她追问:“所以,你理想中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理想中的爱情,是一个圆遇见了另一个圆,是两个自身圆满的人走到了一起。不是一方拖着另一方走,更不是两个残缺的人,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桑意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他道。
即使知道,陈恣现在心理成熟的程度,未必会与她同步,但是她仍然希望,陈恣可以尝试去理解她内心的想法。
“两个残缺的人互相取暖。所以,桑意,难道你一直以来,觉得我们两个人,只是这样的存在吗?”
听完她这句话,陈恣那双好看的黑棕色眸子里,却闪过了一抹受伤,宽大的手掌扣紧了她纤细的手腕,向她一字一顿的反问。
因为他这句质问的话,桑意心里刺痛的厉害。
可在这个时候,她却兀然无比清楚的明白,并且知道着,这是她必须要对陈恣说,必
须要去做,必须要去经历的一切。
赵梦的死,已经令她看透了一切,就如同她用她那条命,令站在人生分岔口道路的自己,瞬间清醒了过来,看清楚了一切的选择。
于是她强忍住一切心内涌起的悲伤与难过,忍住指甲生生被掐进掌心的疼痛,回答陈恣:“陈恣,你知道吗?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跟我很像。”
“我们都一样,活在那样的家庭里,我们都有不靠谱的父亲或者母亲,我们内心都严重缺乏安全感。所以我们会把彼此,当成相依为命的救命稻草,或者照亮彼此黑暗的唯一那束光。”
“可是,无数次,我都想问自己,这就是爱吗?当我们都无法有能力去给予自己安全感的时候,我们爱上的,是真正的彼此吗?”
陈恣显然根本不认同桑意说出的这番话,他赤红着眼睛,几近咆哮一般靠近她,反问她:“这不是爱,是什么呢?为了你,我可以连命也不要!在这世界上,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我这种感觉!”
他能明显的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即将失去的感觉,又回来了,又出现在了他的心里。
就如同一只千方百计,终于追上了他的,躲在暗影里的野兽,只待着将他一口吞下,就此又将他留在那片荒芜的雪地里。
又如同一只巨大紧紧攥住他喉咙的手,令他根本喘不上气来,压抑至极。
曾经,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天里,陈恣也深刻感受到了那种失去的痛觉。
他亲眼,看着她的身躯,从高高的楼上坠下,落在雪地里,成了一朵赤红的玫瑰。
从那以后,他就发誓过,再也不会让自己深爱的人,自己最重要的人,离开自己。
桑意已经明显察觉到了陈恣的不安,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紧紧握住自己手腕的宽大手掌,似乎也在轻微颤抖着,逐渐变得冰凉了起来。
于是,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手背,又捧起他那张轮廓深邃好看的脸,缓和语调尽力劝说他:
“陈恣,我现在需要成长,你也是,我们需要给彼此时间去成长。”
“我希望你能找到你自己,我也能找到我自己。当你成为你,我成为我的时候。我相信,到那时我们一定会成为彼此最好的依靠!”
然而,下一秒,伴随着停在他们身后,不住鸣笛催促他们的,车辆喇叭尖锐声响起。
陈恣那双微微红着的黑棕色眸子,却深深看了她一眼启动了车辆,径直朝桑意说出了一句,令她意想不到的话来:
“桑意,我不会放你走的!”
第47章
听到他这句话,桑意愣住了,她在陈恣那双黑棕色的眸子里看到了深深的偏执,以及一些自己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找不到,陈恣内心如此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她大概能猜测出来,或许是与那个从来不管他,从来不肯定他的父亲陈瀚海有关?亦或者是受他整个残缺的家庭影响?
桑意其实很想向他问一问,可是陈恣显然并不想说话,讳莫如深,闭口不提,只是兀自开着车,未曾再看她一眼。
一直到回到别墅前,车上的气氛,甚至低到令桑意觉得有些受不了。
她很久没有见到过,流露出这种表情的陈恣了。
恍惚间,这甚至令她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她又回到了,初三那年,十五岁的自己,在赵梦的带领下,初次来到陈家时的场景。
她与他初见的那一眼。
那时,他趴在二楼的栏杆那里,冷冷的俯视着她,那双极其好看的黑棕色眸子里,任何感情也没有。
直到陈恣将那辆宾利车,在别墅前稳步停好,桑意低头伸出手,将安全带解开了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已经逐渐恢复了一些。
可陈恣却已经先她一步,长腿一跨,径直先下了车,关上车门的的声音,甚至有些大,令桑意被吓了一跳,不由瑟缩了一下。
而当她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下了车,在自己仍然差的夜视能力下,往旁边看了一眼,才发现陈恣并没有回到屋里去,高大的身影隐在一旁,台阶处的那颗大榕树下,独自抽着闷烟。
“陈恣,你还在生气?你……不要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桑意因为他而觉得心疼。
她发现很多时候,他都能轻松影响到她的心情,于是在隐隐看到了那红色的烟点,她一边劝说他,一边向他走近了几步。
陈恣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似乎是并不想和她说话,可她根本看不清的结果,却是脚下踩空了一下,才兀然意识到那里,是一级悬空的大理石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