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胞妹婉仪便与她完全相反。她活泼俏丽,偏爱的衣裙颜色也是俏生生的。父亲在世时,母亲常带着她出席夫人们的聚会,每次妹妹回府,都会带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因为她的模样、性子同她的打扮一样地讨人喜爱。
杜衡觉着,苏萤在这方面倒该多向婉仪学上一学。这不,不过是他远远望见她的片刻工夫,已有数名仆从从她身边经过,竟无一人驻足行礼,向这位表小姐致意。
尽管他与她没有真正的亲缘关系,可她毕竟是二婶的外甥女,他们杜府实打实的表小姐,下人他要敲打,苏萤他也有责任提点。
心下一定,他便大步朝着对面走去。
苏萤自顾自地抱着目录册子,慢慢走着。她有一整日的时间可在藏书阁内消磨,于是她的步伐不紧不慢,还带着一丝惬意。
忽然,不远处渐渐传来此起彼伏的请安问候声,她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见那杜衡一改昨日温润读书郎的模样,手持一把佩剑,脚步生风,仿若她曾背着外祖偷藏的戏文话本所描写的江湖侠客一般,剑眉星目,正气凌然,英气逼人。
可惜,这不是戏台子,她也不是戏文里等着侠客救助的弱女子。她正打算收回视线,忽然察觉,这位“侠客”似乎正朝着她走来,步伐稳健,眼神坚定。苏萤心中一紧,暗叫不好。
她可不愿在去藏书阁的第一日便要正面对上此人。于是急忙低首,佯装茫然不知。
只见她脚步一顿,脑袋一偏,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便立刻回转过身,快步朝着偏院走去。
她的一举一动早被杜衡尽收眼底,看上去,她似乎是遗漏了什么,又折返回偏院?
看她越行越远,似乎带着点小跑,杜衡脚步一滞,一个莫名其妙,无甚根据的念头,一闪而过,她似乎在躲我?
杜衡也只不过是碰巧看到了她,想着作为表兄好心劝诫一番,至少昨日那一番见礼,他觉得她还是可以一点就透的。
既然她转身走了,他也没再执着,想着日后有的是碰面的时候。于是继续原先的行程,出了正院后,在通往偏院的半道上,向西一转,进了花园。
没错,这花园子与藏书阁,刚好一西一东,正对着。
苏萤返回偏院的时候,容氏正打算做针线,她其实一点也不擅长绣活,只是觉着人不能太过逃避自己的短处,不擅长并不意味着不喜欢。花了时日,用了心,自己高兴就成。不躲不闪,绣不好也无妨。
“方才意气风发地出去,怎么一盏茶的工夫就急吼吼地跑回来了?”
容氏看着苏萤气喘吁吁的慌乱模样,觉得好笑,不由得调侃道。
“我忘带了一样东西。”
苏萤可不敢明说她是为了躲杜衡才如此狼狈,随口胡诌了一句,便头也不回跑进了屋。她故意在屋里磨蹭了些时间,算着那杜衡不论是提着剑要去哪儿,想必也已走过了方才的小径。于是乎,她才整了整衣裙,又顺了顺头发。
可正准备出屋,便听到有人在外头给姨母请安。
“二太太,大太太让奴婢传话:腊八将至,老太太想去菩提寺上香。太太想着,不如让表小姐与小姐一起抄经,到时候供到庙里祈福。”
第12章 抄经使绊
容氏一听,心中便了然几分,这是婆母借程氏之口,抬举苏萤呢。
之前因是婉仪的生辰,苏萤敛了锋芒,不愿越了婉仪,容氏并无异议。可人哪,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后退的。于是她遣人将苏萤从屋中唤了出来,当着传话丫鬟的面,语气温和,却字字落定地嘱咐苏萤道:“你在老家是怎么给你外祖母抄的经,在这里便也怎么抄。这是给你自己积功德、攒福气的事情,不要草率了。”
苏萤听得明白,福身应了声“是”,便随大夫人的丫鬟往东院去了。
此时,花园中。
杜衡已将一套太极剑法练毕。此剑法柔中带刚,动静相生,一整套行云流水下来,额上仅出了一层薄汗。这是他特意为之,一日之计在于晨,晨起诵读,花园舞剑,皆为调息养气,替一整日伏案温书做足铺垫。若换作别的刚劲剑法,力气消耗过重,反易扰乱心神,难以聚神凝息以备应考。
“公子,您的茶。”
清泉将煮好的热茶捧来,恰好他收了最后一式剑招。
杜府的花园不算宽敞,却因杜衡每日清晨练剑完毕才用早膳的习惯,特地添了几方石桌石凳。程氏还命人在园中设了一座小亭,亭中置了石炉,可不惧风雨,备水煮茶。清泉每日伺候完杜衡洗漱,在他诵读之时,便会先一步至花园中生炉煮水。
“公子,方才太太房中的小菊送了一碟新做的糕点,您尝尝?”
听清泉那么一说,杜衡确实觉得肚中微饿,便走至石桌前。正要取用,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于是转头问道:“为何这回是小菊来送?”
凡是关于他的事,母亲向来只让雪鸢来传,从不使唤他人。
清泉从小便跟在公子身边,知他素来心细,早料到公子会有此一问。心中得意,面上却仍是恭敬,不敢有半分轻佻地答道:“我也奇怪,便问了小菊。她说是要去偏院传话,太太便顺带让她送了糕点过来。”
“偏院?”杜衡眉心微蹙,“她去传什么话?”
清泉见他将茶杯搁下,便一边续茶,一边应道:“说是请表小姐与小姐一同抄经。”
每年此时,总有人家将家中未出阁女子所抄经文送往菩提寺供奉。她们通常会在自己抄的经书上落款署名。若所抄经文能有幸得到寺内高僧的赏识,选入大殿供奉,往后相看人家之时,便是一桩足可自傲的体面事。
这也正是祖母一再催促婉仪在字上用心的缘由。往年婉仪的字,也不过勉强挑出一两张,才得落款。也不知,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通诗文的苏萤,是否连字也不擅精通。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杜衡并未太在意,只是又问了清泉一声时辰。
“公子,快辰时了。”
他点点头,饮尽杯中茶水,便提剑出了花园。
方踏上通往正院的长廊,便瞥见一道月白色裙摆转入母亲的东院。他脚步微顿,面上却不露分毫神色,径直朝自己的西院去了。
回院后,他在书房中置香、研墨,一应俱全后方开始一日的温习。今日,他自拟一题:“经文载道,教化人心。古人尚之,今可行乎?”
许是因母亲吩咐妹妹她们抄经之事,他提笔时便想到了这个题目。但不知是选题冷僻,抑或思绪未定。原本一炷香内便可起稿的他,竟磨了半个时辰才写下首段。
他搁笔轻叹,只觉文思停滞,便决定暂缓片刻,出去走走,放松心神。
不知不觉间,脚步已然向东院去了。
此时的东院花厅内,苏萤与杜婉仪正准备抄经。因所抄经文要供奉至菩提寺,为表敬意,程氏特令二人先净手焚香,待诸般事宜准备完毕后,已过了半个时辰。
程氏因中馈事务繁忙,仅在她们踏入东院之际吩咐几句,便离席而去。其他事宜,便全权交由了李嬷嬷,也就是杜顺家的。
李嬷嬷自苏萤初入杜府,便因那笔三月例银的事,将她恨上了心头。早先便想着找机会教训一番,谁知夫人竟亲手替这位苏姑娘戴了花簪,还在老夫人的屋中,当着众主子的面,坐实了“表小姐”的身份。她一时无法轻易靠近,只得缩了手脚。
原本正愁无米下锅的她,没想到这般快便寻到了空子。于是,她心头一转,计上心来。
花厅内特意为杜婉仪和苏萤各置了张书案,李嬷嬷暗中撤去了垫在苏萤书案桌脚下的木片,桌面看似平稳,实则一按便晃。
之后,又唤了个小丫头,悄声吩咐后,便将案上的文房四宝一一调换。
那笔是锋未剪圆的新笔,笔头生硬难收锋。墨是新锭未养之墨,初磨不匀,色沉且涩。纸是半生半熟,既易洇又不凝色,写经最忌。那砚台则更恶,底部未垫水布,稍一用力便轻滑移动,一有不慎,砚台里的墨汁就会溅撒出来,不是脏了纸便是污了衣袖。
一顿安排下来,李嬷嬷眉头一挑,嘴角一扬,只等着苏萤自请入瓮。
公子才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便将笔搁了下来。清泉知道他今日文思不畅,于是默默跟在公子后头,以为公子往东院是为了寻大太太,谁知他偏偏绕路去了侧门。
清泉这才顿悟,公子许是不愿声张,遂特特先公子一步,让守在侧门的婆子勿要出声,以免喊得人尽皆知。
杜衡负手迈入,便瞧见一小丫头鬼鬼祟祟兜着一张小布包袱,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
他朝清泉一看,清泉立即了悟,便将小丫头喊住。
小丫头本就心虚,忽然听得有人喊她,更是心中一惊,不敢动弹。
因不想声张,又怕扰了公子清净。清泉将小丫头带到一侧,独自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