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官员出自江南者甚多,弟媳容氏的父亲在江南门生者众,且颇有清誉,程氏自是知晓容氏口中轻描淡写之物实则千万金也未必求得,容氏这礼着着实实送到了程氏的心坎上。
容氏行事聪慧,进退有度。自一向体弱的二叔故去后,她便以进门一年未曾为杜家诞下一儿半女为由,自请退至偏院居住。这些年来,她有礼有节,给足了程氏这个当家主母的面子,从未添过一丝麻烦。
唯独有一回,她做足杜府二夫人的架势,则是在程氏因丧夫之痛无法管家,老太太也因二度丧子病倒之际。那时,府中慌乱无序,虽有衡哥儿坐镇,但他毕竟年少,有些事身为男儿也插不了手。关键之时,多亏容氏迈出了偏院,端着二夫人的架子,襄助衡哥儿决断,才将杜府里里外外稳住。
月余,好歹也是国公府旁支出身的程氏,终于重振旗鼓,容氏则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退回了偏院,又做回了那个清心寡欲的杜府二夫人。
这份情,程氏一直放在心上,如今见容氏没有半点遮掩,据实以告,方知她是下了决心,定要把外甥女接至身边。
“我这个外甥女,是个可怜的。她母亲,我的亲姊,在她三岁时便去世。因而她自小在我母亲跟前养大。她父亲是个没主意的,娶了继室生儿育女之后,便更未把她放在心上。十二岁那年接了回去,才不过两年光景,就已容不下她。”
只听得容氏轻叹了一声,继续道:“我这外甥女,虽然姓苏,但毕竟是在容家养大,凭着容家的家风,托着故旧,在京城找的人家必定不会像她继母那般草率。我同她母亲,自小亲厚,我这做姨母的,如何能冷眼旁观?她如今这般境地,我实在是心疼。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又怎会踏出偏院,求嫂子这一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还是惦记着衡哥儿备考一事。
容氏见她端着茶碗良久,却一口没喝,心道她还是有所迟疑,于是又补了一句:“这一年对衡哥儿至关重要,我外甥女来了后,只跟我在偏院住着,定不会扰了衡哥儿读书写文。”
程氏被容氏一语点破心思,脸上微讪,笑道:“弟妹说哪里的话,我只是想着,弟妹院里的屋子是否不够,要不要再打理一间出来。”
容氏见目的达到,也不再拖泥带水,遂起身感谢道:“有嫂子应允便是极好,偏院虽不大,多一个孩子住罢了,不需要大动干戈,多谢嫂子体恤。”
方才听得杜顺家的禀报,那容氏的外甥女衣着朴素,进退有礼,果真如容氏所言,带着容家的家风。程氏半悬的心终于放下,又听得儿子已至东院,便立刻吩咐人去传早膳。
杜衡进了母亲的屋内,便朝着程氏下跪行礼,道:“昨夜与友品文甚是尽兴,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更,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程氏看着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的儿子如此孝顺恭敬,满面欣慰笑意,忙拉着他起身:“你用心备考,母亲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只是担心雪天路滑,你是否平安归来罢了。”
见雪鸢将食盒送了进来,她便起身拉着儿子走至膳桌前,道:“想必你未曾用膳,我特地让人熬了红枣莲子羹,落雪天吃下去,正好给你驱驱路上寒气。”
“儿子多谢母亲。”
杜衡入了座,待程氏点头后,才执起调羹品尝,一勺一勺认认真真,如儿时一般,听话懂事。
程氏看得欣慰,似是想到什么,于是主动与他提及:“今日,你二婶的外甥女从她老家来咱们府里寄住。想着先与你提上一嘴,免得哪日遇上了,让你不明不白的。”
杜衡刚好将一碗用尽,婉拒了母亲再添一碗的关怀之意,只见他漫不经心回道:“方才回府时,瞧见角门站着一位女子正同李嬷嬷行全礼,想必便是二婶家的表小姐了。”
只见杜衡神色平平,执起茶碗,饮茶漱口。
“二婶出自书香门第,想来这位表小姐也不遑多让。咱们既应允她借住,礼数上总要周全些,不能太过端起主人家的架子。只是,这些向来看人行事的仆妇,如此怠慢远客,传出去自是对府上名声有碍。母亲素来持家有道,儿子想着,若能提前敲打他们一番,也免得日后一个个有样学样,捧高踩低,坏了府上规矩。”
第3章 言引疑心
二婶容氏,是杜衡心中敬重的长辈之一。
她与祖母、母亲,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
犹记得那年,父亲故去月余,整个杜府依旧沉浸在悲伤哀痛之中。身为杜府独子的他,必须撑起府中一应事务。不日,他便收到来自左佥都御史的一份帖子,还有对方下人的婉转之言:“咱家小姐将于二月后完婚,杜大人曾于数年前的订亲宴上允诺来贺,老爷特差小的送上一份请帖。”
杜衡接下帖子便让账房去查父亲是否有过此未清账目,可却因只是口头允诺,账册上一无所获,杜衡一时没了主意。
官场上对礼数极为看重,哪怕只是口头之约也被视为君子千金之诺,绝不能忽视。况且,他守孝三年过后,还要继续科考之路,不能因为父亲故去,便让杜府落了个“人已故,言无信”的名声。
于是他决定依诺随礼,可是随多少,随什么,又没了把握。无奈之下,只好又命账房翻找以往送礼账目,以作参考。
焦头烂额之际,常年隐于偏院的二婶,遣人将他唤出书房。见到他后,便将一信一纸交予他的手中。
“左佥都御史送贴一事,我已听说。记得几年前,你二叔曾同你父亲一同赴宴。所幸你二叔惯写日志,我翻查一番,果真寻到他记下了你父亲席间允诺之事。我托了容家的故旧询问,问明了左佥都御史千金的婚事及各家所赠贺仪。我虽不知你父亲当初如何允诺,只好照着他人贺仪与平日账面所记,拟了一份清单,请你过目。”
二婶当时神色从容,言语凿凿,让他顿时便稳下心来,他不由得感激,喊了声二婶。而容氏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衡哥儿,你做得很好。近日,因家中变故,混乱在所难免。二婶也是杜府的人,衡哥儿若是忙不过来,只管喊我。”
说罢便转身离去。
母亲与祖母双双因哀伤病倒,可当年的他哪怕是人人口中称赞的解元郎,却也何尝不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二婶坚定的背影给了他不可言说的力量,至此,在他的心中,便对这位不常现身的二婶多了一份敬重。
于是,当看到李嬷嬷如此怠慢二婶家的亲戚时,他忍不住提醒了母亲一句。
程氏听得儿子如此说话,心中一怔,只是面上却没表露什么。杜衡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他是何品性,她最清楚不过。
若论杜府上下谁最看重规矩,非杜衡莫属,这一点,他肖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就凭远远的一瞥,儿子竟能生出让她敲打李嬷嬷之意,她的心中还是生出一丝疑惑。
故而,当杜衡前脚去向老太太请安时,她后脚就命人把李嬷嬷叫了进来。
“太太,您找我?”
李嬷嬷一进屋,便瞧见程氏眉头紧锁。于是,她忙瞟了一眼立于程氏身侧的雪鸢,雪鸢见状,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嬷嬷遂觉不妙,她原就是程氏的陪嫁丫鬟。程氏一颦一笑,是喜是怒,她常常能摸个八九分准。眼下情状,她心中暗忖不是个好兆头。于是,便更加低眉顺眼,主动走至程氏身后,给她捏起了肩。
“今儿个,你是怎么见的容家那个丫头?”
程氏的问询声慢悠悠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李嬷嬷一听,有些莫名,前儿个不是才刚回禀过吗?怎的又问?
心中拿不准,只好一句一句重又认真回道:“奴婢今晨派了老刘去渡口接的这位苏姑娘,算了算时辰,便在角门候着了。车一到角门,苏姑娘便自行下了车,奴婢与她寒暄了几句,就将您的话传了给她。奴婢见她未有异议,遂让人把她带去二太太那里。”
程氏细细思量,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谁让你在角门等的?”
李嬷嬷心中一跳,难道是怪她待客不周?可是,来者只是一名无关痛痒的二太太的亲戚啊?
李嬷嬷心思活络,眼珠子那么一转,便想好了说辞,只见她忙笑道:“公子昨夜未归,奴婢想着若是这位表小姐与公子在正门处撞见就不好了,故而让老刘将人带至角门。”
“如今公子也大了,又一心备考,奴婢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二太太觉得奴婢怠慢了表小姐,奴婢这就去偏院给她们赔礼去。”
李嬷嬷不愧从小就伺候在程氏身边,知道程氏自老爷去世以后,心中便只有少爷的前程。果然,在她一番解释之后,程氏便没让她继续站在身后揉肩,而是把她唤至身前,温和地说道:“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礼数还要周全一些。二太太独居惯了,自是不会在意,但毕竟人家姑娘初来乍到,莫让人误会咱们杜府眼高于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