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一边以簪花小楷写下题目大意,还不忘提醒婉仪,道:“上回你说也想用魏碑抄经,切记,先生的功课,必须用闺阁体簪花小楷。莫要问缘由,世道便是如此。”
“开篇之后的正文,则按题目大意分段。以此题为例,讲的是三德,则分为三段,每段首句仍是主旨,之后以事例列举,若能掉书袋,引经据典则更佳。”
此类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之文,苏萤信手拈来,犹如信口胡诌,侃侃而谈,下颂贞洁牌坊,上斥则天女帝,说得自己都似乎信了几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正文写就,然后点题:“最后一段,再重申一遍主旨即可。”
婉仪看得苏萤行云流水一般,将她苦思近一个时辰却未动一字的文章写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满满一张宣纸,哑然无语。
苏萤顺手将文章一放,又铺了一张新纸,把笔递给婉仪,道:“来,你试试。”
“我,我,”婉仪直摇头,她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苏萤鼓励:“放心,有我在呢,这类酸腐之气的俗文,你跟着我写一遍,一通百通,便都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笔塞到了婉仪手中:“先生给你的题目说的什么,换个说法写一遍,作为开篇。”
婉仪这回是真心觉得萤儿姐姐若是去当女先生,白先生就没什么学生了。直到她写完文章,还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在半个时辰之内便完成了令她头疼不已的功课。
她不住地左一个萤儿姐姐,右一个萤儿姐姐地喊着,“我终于能过个好年了。”
似乎想到什么,她又道:“姐姐,不若把原定年后再作的品评也写了,省的还得挂心到年后。”
苏萤道:“也行,不过今日却是不能了。”
看着婉仪纳闷为何的模样,苏萤指了指书架,道:“我还有书目要核对呢。”
承诺姨母的事,还是要用心做下去,不能顾此失彼。
婉仪点头:“也好,我也不能次次都靠姐姐,品评我可以自己先试试。”
说着便将之前苏萤放在一旁的文章拾起,“姐姐,那婉仪便不打扰了。”
苏萤点头,“去吧,有事只管寻我便是。”
因怕扰了小姐同表小姐倾谈,婉仪的丫鬟巧书一直候在藏书阁一侧的耳房之中,见小姐由表小姐送了出屋,她忙跟着出了耳房,同表小姐行礼后,接过小姐手中之物,默默随行。
婉仪了却一桩难事,心中松快不少,连步子也跟着轻巧了起来。
不知不觉行至东西两院连接之处,只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
那声音低沉,不是哥哥还能是谁?
“瞧瞧,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小儿行止。”
婉仪看着哥哥一副老学究之样,想起方才萤儿姐姐说的话,于是皱着鼻子说道:“哥哥身上也是一副酸腐之气。”
杜衡一听,轻笑出声,一日温习的劳累顿时减了几分。
婉仪瞧着哥哥,忽然觉得哥哥应该多笑一些。
自父亲去世后,哥哥身兼父职,虽未言明,但早已是杜府的一家之主,很多事情母亲拿不准会去询问祖母,而祖母更多的是让哥哥决断。
白先生未来府中教课之前,是祖母教导她的功课,那些年她日日在祖母身边,自是看多了哥哥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年纪虽小,却也看出,哥哥早已肩起许多本不该由他一人承担的家族重担。
哥哥眉眼俊朗,肃然时如寒潭般深邃沉静,眉间眼底自带一抹寒意,教人不觉生出敬畏。
可他一旦笑起来,眉宇舒展,眼角微弯,似藏着万般柔情,温润如水,让人不舍挪开视线。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如此不着调之词?”
婉仪当然知道哥哥不是生气,大着胆子道:“萤儿姐姐说的,你敢说萤儿姐姐不着调吗?”
哥哥虽然没有当她面提过萤儿姐姐,可知兄莫若妹,她看得出,哥哥对萤儿姐姐颇为敬重。或许敬重二字有些“大”,可她实在找不出其他更贴切的词了。
果真,她猜得没错,哥哥确实未再寻她的错处,而是看了看她的身后方向,问道:“你去了藏书阁?”
婉仪点头,哼道:“哥哥忙着温习,将我从书房赶走,幸好萤儿姐姐收留于我。”
看来哥哥今日温习颇有成效,她怎么撒娇耍赖,也不见恼。
“萤儿教你功课了?”
话一出口,杜衡自己都惊得一怔。
还好,婉仪未察觉他脸上异样,而是骄傲地从巧书手中把宣纸拿了过来。
可刚要递给杜衡,却又收回手:“这是萤儿姐姐的文章,我方才写的,留她那儿了。”
杜衡的目光随着婉仪手中那几张宣纸而轻轻游移:“可是拿错了?”
婉仪摇头:“没有,先生让我俩互相品评,这也是功课。”
杜衡了然,遂伸手取过:“方才为兄事忙,如今尚有一丝空闲,今日事今日毕,为兄帮你把品评一事做成,让你安心过个好年。”
婉仪自是乐意,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原本要花数日工夫才能完成的功课,竟然一个时辰未到便全都完毕。
婉仪遂乐滋滋地跟在哥哥身后,去了西院书房。
第58章 略显假意,不见真心
这不是哥哥第一回帮她看功课,以往哥哥总是坐在书房西隅的茶几旁,一边品茶一边同她讲解课业。
对哥哥而言,这是一种小憩,并不算正经的读书。
而今日,哥哥却破天荒地走至他那张等闲不让人近身的黄花梨木书案前,将萤儿姐姐的文章铺于其上,再由青石纸镇压住,似要品读状元文章一般,郑重其事。
这是两篇有着完全不同见解的文章。
左手的这一篇,秀气的簪花小楷,字迹清晰,挑不出一点错处,光看字便能联想到写字之人的恬静婉约,让人心生向往。
杜衡一字一句认真地阅览,此文通篇充斥着写文之人对班昭推崇的女德的敬畏之心,就如同他见她的第一回,那个小心翼翼,妄自菲薄,柔弱可欺的她。
想到那日,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婉仪见哥哥神色有些凝重,以为哥哥对萤儿姐姐的文不满意。
不可能啊?上回萤儿姐姐教她的功课,连白先生都说好,这篇可是萤儿姐姐给她亲示之文,哪怕是看多了上佳之作的哥哥,都不该是这般犹如乌云密布般的压抑之态。
她只觉不对,便张口维护:“这是姐姐亲写的,写得好极了,哥哥不是女子,哪怕读再多的书,也读不懂女子的四书五经。”
杜衡并未回应胞妹,转而看向右手边的文章,顿时眼睛一亮。
若不是杜衡见过苏萤那本借还录上用瘦金体写的书册名,他不会想到这左右两篇竟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见过苏萤用魏碑体写的经文,当时就已惊为天人。他以为,作为女子,苏萤不仅写得一手标准的闺阁体小楷,还甚是精通魏碑,便已够惊世骇俗。可没想到,令人惊喜的还在后头。原以为她用瘦金体的行楷题写借还录的书名只是凑趣,未曾想这才是她最为擅长的书法。
通篇文字,潇洒肆意,一点没有柔弱之气。字形俏丽,笔力清劲,让他想起在东院花厅之内,那个神情自若,从容解决笔墨陷阱的窈窕身影。
他不禁双手将文章捧起,仿佛这样便能离真实的那个她更近一些,一字一句他轻轻诵读,好似倾听她藏在内里的心声。
她同他一样,不喜男尊女卑,只愿举案齐眉。
她也同他想的一样,勤这一字,不分男女,人人适用。
她说孝顺公婆与孝顺父母不能顾此失彼,唯有不父不母者不得子女孝心。
他似乎看到那个被继母、亲父轻视冷落的她,虽然他对她在乐清之事知之甚少,仅从母亲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但他却从她的笔墨之间,清晰地感受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凭借一己之力抵抗来自周遭的恶意。回想起那日藏书阁内,被母亲言语相逼,却仍昂首、不卑不亢的她,他只觉得心口莫名的堵塞。
有他在,这些事不会再发生了!
婉仪见哥哥眉心紧蹙,面似寒冰,哪怕萤儿姐姐写得真的不如哥哥的意,哥哥也不必如此紧绷,犹如一张即将射出穿心之箭的弓一般,生人勿近。
哥哥身形修长,她只能踮起脚尖,伸着脖颈,才堪堪看到他手中那篇萤儿姐姐写的文章。
“哎呀,我拿错了!这不是萤儿姐姐的功课!”
婉仪心道,难怪哥哥表情不佳,原是她将萤儿姐姐写着玩的那张纸也一道拿来了。
她说着便要从哥哥手中取回那纸,她本就不算高,更何况哥哥还比她高了一头半,正准备奋力一跳,哥哥却反手将那纸轻轻收于袖中。
婉仪急了,哥哥这是打算找萤儿姐姐兴师问罪吗?
“哥哥,这是萤儿姐姐做着玩的,不能作数的,你别去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