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让他心头深深一颤。
眼前的苏萤,仿佛是一只在丛林中戏耍的小鹿,因有人忽然闯入而怔住了身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望向来者,灵动而懵懂,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
“是不是没想到?”
说完,他自己都低头笑了。
他并不是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之人,即便是祖母、婉仪这些最亲近的人眼中,他也总是内敛稳重。
至于府中下人,就更不用说了。拿清泉来说,哪怕再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公子面前随意插科打诨。
他没有将《伤寒论》递给苏萤,而是望着那封面上微有印渍的旧痕,回忆道:“我从小就喜欢听郎中走街串巷的药铃声。”
自那回因偷跑出去玩耍而被父亲责打后,杜衡的父亲换了策略。他要求杜衡在府里好好读书,并未一味将他拘囿其中。父子俩约定好,只要他能提前默诵、或写出值得称赞的文章,父亲便会亲自领他出门游玩。
记得有一回,父亲才牵着他出府,没走多远,便见一个比他还小的男童,跪在路边,朝着来往行人不住地叩头,身后躺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爷,少爷,行行好,救救我祖父。”
父亲心软,看着老人只剩一口气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给老人家吃口饱饭,安心上路。”
男童年幼,哪懂得何为“上路”?磕头道谢后便跑去粥铺端来一碗稠粥,喂给老人。
老人此时已进气少、出气多,白粥喂进去多少,便流出来多少。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拉着杜衡离去。
杜衡被父亲牵着,一步三回头,看着男童原本因得银子而绽开的笑意,却因老人吃不下粥而伤心慌乱。
“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也就到这里了。”
父亲停下脚步,俯身看向尚不解世事的杜衡,缓缓说道。
那是杜衡第一次见到这种生死离别之景,才知晓原来这世上竟有此等无力回转之事。
母亲、祖母总是同他说,好好读书,什么都莫要多想,有了功名便有了一切。
他偷偷跑出去玩时,那些下人家的孩子却说,长大要做大生意,赚许多银钱,便能万事不愁。
可饱读诗书的父亲,在这对祖孙面前,施舍了银钱,依旧无力相助。
可见,读书与银钱,并非万能。
正当男童的哭声越来越大时,“叮铃、叮铃”的一阵脆响,似将这悲苦的画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杜衡闻到了一股祖母房里才会有的药材味道。他忍不住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衣、背着竹篓的男子摇着药铃走来。
男子经过父子身边时,那甘苦的药材香便更加浓郁,杜衡回头,看着男子在祖孙俩面前停了下来。
他拉了拉父亲的手,问:“父亲,那人是做什么的?”
“游方郎中,给穷人看病的。”
“大夫不是也治病吗?”
“不是人人都请得起大夫。”
素衣郎中抬起老人的手腕切脉,随后又看了看老人的面容,最后卸下背后的竹篓,取出药散,撒在盛粥的勺中,给老人喂下。
那男童也机灵,忙去粥铺求了一碗水,慢慢送到老人嘴边。
片刻后,老人似被呛到,轻咳了几声,竟睁开了眼。
“父亲,那老者醒了,游方郎中把他救活了!”
死局就这么被解开,杜衡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袖,激动震撼到了极点。
“老天也有不忍心的时候。”
父亲那时的唏嘘感叹似仍在耳畔,杜衡看着苏萤的双眼,继续温声说道:“从那之后,只要得空,我便来藏书阁找医书看。二叔同我说,若有兴致,可从《黄帝内经》慢慢读起。有了奠基之后,再读《伤寒论》《金匮要略》。”
“不瞒你说,那件事没多久我就参加了童试,之后课业便越加繁重,那本《黄帝内经》,我看了多年,直到,直到三年前才读完。”
说到此,杜衡垂首,静默片刻。
苏萤心中微微一恸,她明白,他说的三年前,指的就是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此时,桃溪和清泉早已默默退至藏书阁外,整间书阁静谧无声,只余炭盆偶尔传来劈卜之响。
苏萤忍不住低声宽慰:“这世上总有人脚步快一些,也总有人脚步慢一些,只要他们曾经好好地陪你走过一段,便足矣。”
话音落下,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手中拿着的那本《伤寒论》。
也不知是她的话触动了杜衡,还是她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倏地抬首,那双含山映水、泛着微光的湿润眼眸便对上了她猝不及防的目光。
她一怔,忙不迭地想将书取走,可杜衡却握着书,一动未动。
此刻,他执着书的一端,苏萤则执着另一端,两人的双手隔着书,连在了一块儿。
苏萤拉了几下,见他仍不松手,便又抬眼望向他,这时她的双颊已悄然泛红。
杜衡心头澎湃汹涌,喉间微微发紧,忍不住开口道:“萤儿,我,”
话才刚起头,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清泉进来禀报:“公子,表小姐,老太太有请,有客到!”
第65章 杜府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表小姐
晌午之后,程氏无所事事。
从前,雪鸢、杜顺家的还在时,她总能与她们说些闲话打发光阴。可如今,伺候在身边的,是老夫人派来的松影,她便没有了动嘴的欲望。
用了午膳后,她在榻上闭目养神,躺着躺着,竟打起了盹儿来。
不用打理中馈后,她操心的事儿少了许多,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在梦里,她的衡哥儿中了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在人头攒动的闹市中巡街。全京城的贵夫人们携着适龄女儿齐齐上门,她则高坐在婆母的堂屋首位,笑得眉眼弯弯,逐一接受贵女们行礼。
其中不仅有菩提寺中见过的礼部尚书之女许文清,还有户部尚书千金、镇国大将军府小姐,甚至还有一位郡主。
人来得真多啊!
她好得意、好开怀,忍不住笑出声来,谁知刚“哈”了一声,便被自己吵醒了。
地龙烧得太热,她觉得口干舌燥,用手背擦了擦嘴,唤道:“松影,倒杯茶来。”
日子久了,白菊茶也喝出了些滋味来。可松影刚捧着茶盘进屋,便听到有人快步来禀:“闽西的表小姐到了!现正在老太太偏厅里,与二太太一起,二太太请太太去呢!”
程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喃喃自语了好几遍“闽西来的表小姐”,才猛地一拍大腿道:“是瑾娘来了!”
寄出加急回信也不过是年前的事,如今已是正月十三,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多日。若不是快马加鞭、轻装前行,怎的也得上元节之后才到。
顾不得细思,程氏忙让松影给她整了整因午睡而稍显凌乱的发髻,便急匆匆往正院去。
邓瑾娘此番上京,确实如程氏猜的那样,来得匆匆忙忙。
她的母亲花了大钱,央了商队,将她塞进马车,急赶而来。
母亲临行前叮嘱她:“你姨母什么时候加急给我回过信?能不放着个把月再给我回信已是不易。”
“可见,她是有意让你与衡哥儿一处的!我的好闺女,赶紧上京吧。你姨母耳根子软,主见又少,千万别去得晚了,让她改了主意。”
母亲急急躁躁得连个箱笼都没给她准备,待抵达杜府门前时,挽着包袱的邓瑾娘简直像个逃荒女子。
她深吸一口气,拢了拢碎发,尽力将自己收拾得清清楚楚后,才昂起头,抬起手,一下一下扣响杜府正门的门环。
母亲从小教导她:“你是老国公府家的外孙女,和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
父亲太过窝囊,不思进取,只做了个府学训导,便安于现状,她可不能像他。
她的前程,在京城,在杜府。
哪怕此刻落魄,她的身姿依旧高贵不凡,眼神坚定,丝毫不在意来往路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大门刚开了一条缝,门房还未开口,她已一脚跨过杜府门槛。
好在,门房见了信后并未阻拦,立即就朝内通禀。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一名自称清云的机灵小厮前来,恭敬地唤了声“表小姐”,便领着她往正院去。
她小时曾来过一回杜府,这些年在梦里也梦了好些回。
母亲常对她说,京城才是她的归宿,她可千万莫被闽西的青山绿水磨没了心志。
邓瑾娘一边走,一边望着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廊道、院落,心中腾起那缠绕多年的念头。
谁知刚至正院,却被引去了偏厅。清云说,那是打理中馈之地。
瑾娘心中微微讶异:“记得正院是老夫人所住,姨母应在东院,怎的会在正院偏厅打理一宅事务?”
她面上却不显半分犹疑,一举一动尽显千金小姐之姿,让人一时忘了她身上那件泛旧的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