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妹妹杜婉仪十四岁的生辰,他特地同妹妹一齐向祖母请安。刚坐到屏风之后,便见二婶领着苏萤进来。
自入屋起,她便低垂着头,拘谨地随在二婶身后。虽然隔着屏风,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仍能从细小的花格中,瞥见她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二婶引着她向祖母行礼时,只见她身形微微一怔,旋即跪下磕头,头也不曾抬起。
紧接着,请安的声音便从屏风那头传了过来,意料之中,她的嗓音同她的举止一般,娇娇软软,柔弱可欺。
杜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将视线挪开,不再往屏风那头望去,直到祖母将他唤了出来。
走出屏风后,他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给二婶请安。之后,二婶让他同苏萤见礼。只是,他与苏萤之间的称呼不如与婉仪之间,只需姐妹相称那般简单。显然,需要考虑更多顾忌。
于是,向来进退有度的二婶依旧聪慧地望向祖母寻求意见,杜衡觉得苏萤的行事应如二婶这般因时而异,而不是一味示弱才是。
当祖母让他们以表兄妹相称之时,杜衡特意抢先一步,连名带姓喊了她一声:“苏萤表妹。”
这样的称呼,要比“萤妹妹”或是“萤儿表妹”来得郑重有礼得多,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自重。
只是不知她是否能懂他的用意?
好在,她也随着他,喊了他一声:“杜衡表哥。”
孺子可教也,杜衡心中满意,遂抬起头来,然而就在双眸与她相对的一刹那,他忽然身形一滞。
只见眼前的苏萤,丝毫没有他坐在屏风前以为的那般懦弱,她的身形虽如娇花照水,扶风弱柳,可面容却是顾盼流光,风采自生。
杜衡一时之间,竟有些乱了分寸。
苏萤也趁抬眸之际,悄悄打量了杜衡一眼。
说实话,他与外祖门下的那些学生并无太多分别,但她还是努力地找出了他另一可取之处,除却对女眷礼数周全,他的容貌倒是俊朗不凡,身姿也是挺拔修长。然而,外祖门下也不乏仪表堂堂、才学出众之辈,可她却从未见过外祖因相貌或学识出众而对哪位学生有过格外的青眼。
至于姨母口中对杜衡春闱高中的势在必得,以及整个杜府对他的百般看重,只道是,谁家的孩子谁宝贝吧,唯有这样苏萤才觉得说得通。
就在二人四目相对,却各有所思之际,当家主母——大夫人程氏,姗姗来迟。
世人常道,怕什么来什么,程氏刚踏入屋内,便见杜衡正与一女子相互见礼。
知子莫若母,她一眼便看出,杜衡在瞧见那女子时,神色微变。
程氏心中一紧,可是面上却不显分毫,只见她微笑道:“今日母亲堂前,真是热闹。”
她一边说,一边朝着主座的婆母请安:“方才对账,来得迟了些,还请母亲恕罪。”
老夫人笑着摆手:“你为家里操劳,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说着便指了指右下首的座位,示意她落座。
程氏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眸望向坐于婆母左下首的容氏,此时容氏已经起身,朝着她恭敬道:“嫂子辛苦了。”
程氏笑着道:“说什么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了这个家。”
婆母真是偏心,程氏虽然眉眼含笑,心中却是冷哼一声。常人都道以左为尊,平日谁不知,婆母左下首之位只有她才能坐。今日容氏一来,婆母便显露了真心,次子在时便偏着次子,次子不在了还是偏心他的寡居媳妇。
只见她不着急落座,而是不着痕迹地走至杜衡与苏萤之间,微微侧身,将儿子挡了个结实。她面朝着苏萤,打量道:“这位是?”
程氏一向思多虑深,容氏心中明了,见她神色微凉,便主动开口:“这是我那外甥女苏萤,萤儿快给大夫人见礼。”
苏萤自程氏入屋那一刻起,便已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着当家主母的气势,心中不由回想起外祖母临行前的叮咛,也更理解了姨母昨日话中的深意。于是她恭敬地朝大夫人行礼问安。
程氏细细打量着正向她行礼的苏萤,这丫头果真如杜顺家的所言,从身段到面容均比容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心中一沉,懊悔不已,真是一时不慎,引狼入室了。
“啊,好,好,甚好。”
程氏早已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句后,便想着先入座再言其他。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竟瞥见女儿杜婉仪手腕上套着一副手镯,颇为眼熟。
“婉仪,你手上这是?”
“母亲,这是二婶给我的生辰礼。”
杜婉仪哪里知晓母亲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高兴地将手上的那双玉镯呈给她看。
此刻,程氏的内心犹如被烈火炙烤一般难熬,只觉得眼前温柔娴静的容氏实则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狐狸,借着外甥女诱引她的儿子,又以生辰之名笼络她的女儿,就连婆母也亲容氏而不亲她,不知不觉,自己竟已落入了容氏筹划已久的圈套之中,容氏你真真有个好手段哪!
谁知,老夫人早已把程氏自以为不显山不露水的精彩表情尽收眼底,她这个大儿媳哪儿都好,偏偏就会乱猜忌,看她那样子,十有八九已在心中唱出一台子戏来!
于是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道:“都杵在那儿作甚?还不快些入座。”
程氏这才收回纠缠的思绪,只见她笑道:“怪我怪我,我还没给苏姑娘准备见面礼呢!”
“母亲,请恕我失陪,我想带着苏姑娘去我屋里,挑几件称心的首饰。”
容氏一听,忙拦道:“嫂子,您太见外了,今日是婉仪生辰我才送的那副镯子。”
程氏却不紧不慢道:“今日也是我头一回见苏姑娘,让她跟着我去挑一副可心的见面礼,怎能是见外?”
说着,便话锋一转,道:“要不,弟妹也同我一道去?”
这话倒说得滴水不漏,容氏不便再言,老夫人见众人仍未入座,心头微烦,遂摆了摆手道:“若兰,让萤儿跟着你嫂子去吧!”
说着,又把苏萤唤到跟前,将自己手腕上的翠玉佛珠手串褪了下来,又亲自套在了苏萤的手上,才摆手道:“乖孩子,跟着你伯母去吧!”
程氏与容氏见状俱是一惊,那串翠玉佛珠,原是已故太后赏赐京郊菩提寺所用贡玉,后由寺中高僧亲手制成数副佛珠手串,老夫人有缘得了一串,素来不离身,如今竟赠予了苏萤。
容氏心中微动,心知婆母是在给自己外甥女做面子呢。程氏一进屋,便一口一个苏姑娘地唤着苏萤,显然把她当成了外人,不愿亲近。程氏的脾气,容氏知晓,婆母更是知晓。程氏纵有百般不愿,如今这佛珠在手,也只得看在婆母的面子上,对苏萤另眼相看几分。
容氏一时感动,低低唤了声母亲。
老夫人明白容氏的心思,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让她落座。
随后又对着程氏吩咐道:“你带着萤儿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着你们。”
第7章 不兴娶什么表啊亲啊的!
此时,出了老夫人堂屋的程氏哪里还有当家主母气定神闲的气势,只见她头也不回地朝着东院疾步而去。一想到身后那只容氏带来的小狐狸,她就恨不得立刻撕下这对姨甥俩的伪装,好叫自家儿女都清醒些,别一个个都着了她们的道!
苏萤才跟着程氏出了堂屋,便发现程氏由雪鸢扶着,气势汹汹地越走越快,没多久便将她甩远。
她有些莫名,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出了正院后,她索性停步站在廊道之中,望着程氏她们越走越远。
果然,程氏一行人走至廊道尽头,便径自往东院行去,没有一个丫鬟或仆妇留下来等她。
虽然她还不明白程氏如此做的缘由为何,但大抵猜出,这是以挑礼为名把她单独拉出来,给她下马威呢!
苏萤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继母林氏在她归家的两年之中,类似的为难,层出不求。可她每每应对得当,使得林氏恨得牙痒。
只是,这是在杜府,她不能太恣意妄为。更何况,如今她还需寄居在此,倚仗姨母,才能摆脱林氏将她胡乱许人。于是,她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看看程氏说些什么,再做决断。
心中一定,她便沿着方才程氏她们行去的方向,独自前往东院。
谁知,一进东院,就差点被一洒扫婆子泼了一盆水,她还没开口,便听到有人对着婆子训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知道这是哪儿吗?”
那声音听来耳熟,苏萤循声望去,竟是李嬷嬷。她正要上前致意,却见李嬷嬷偏过头去,冷冷撇嘴道:“苏姑娘快些进屋,老婆子我可不敢再受您的大礼。”
苏萤一听,心中有些许异样,不过,她知道好戏还在后头等她,于是未多理睬,只是顺着李嬷嬷下巴颏指点的方向,进了东院堂屋。
程氏的堂屋的确与她本人打扮相似,透着富贵人家惯有的堂皇富丽。相比之下,老夫人的堂屋则简朴得多,除了那一张铺地的羊毛毡显示着主人的底蕴之外,能看出主人品行的便只有书案上错落摆放的书籍,以及墙上挂着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