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走的?谁又允你走了?若非你舍身相护,如今受伤的便是你表兄。你这一走,岂不是正中造谣之人的下怀!”
老夫人拄着拐杖,一下下杵着地面,显见她内心焦急。
她当初将瑾娘留在身边,本是替程氏收拾残局,免得瑾娘真有那挟恩图报的心思。衡儿与尚书千金之事,她虽未如程氏那般主动,却也默认了程氏所为,对她而言,自然希望衡儿将来能走得更顺更稳。
可谁知,这些日子下来,瑾娘竟让人刮目相看。每日清晨,她最早候在屋中,与朝霞一道服侍她起身。每日午后,瑾娘则陪她吃素念经、打叶子牌、揉肩捶腿。凡事不辞辛劳,细致入微。
老夫人一向不拘小节,也不喜人前立规矩,可她终究是年纪大了,抵不过这样体贴入心的孝顺。那原本存着的提防,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被悄无声息地磨去了。
她本看人极准,且最擅分辨真假是非。可偏偏这一次,瑾娘处处温顺,句句得体,日日伴在身旁,竟叫她那向来自持冷静的心,也不觉生了几分私念与偏颇。
如今,外头的传言,分明是在说衡儿“弃了救命的表妹,要娶尚书千金”。那么,若是衡儿将瑾娘娶了,谣言是否便不攻自破?
老夫人闭上眼,像是在思量,也像是在权衡。沉默了半晌,她睁开眼,郑重望向杜衡:“衡儿,祖母问你,若是无人托举,你愿意孤身一人走这仕途之路吗?”
杜衡听出祖母话中意指,重又跪下,目光坦然:“孙儿斗胆问祖母,寒窗十余载,孙儿可曾倚靠过谁之手,走过谁之路?”
不待祖母回答,他便自行接道:“孙儿自开蒙以来,皆是一笔一划亲写文章,一字一句中得解元。四月之后,也定将凭着手中笔墨,再登金榜,不负寒窗。”
他语气坚定,未有迟疑:“孙儿一个人走惯了,若是有旁人在场,倒像是无故多了一双拐棍,反而是寸步难行。”
说到此处,他索性将许府之事也一并挑明:“今日风波半真半假,反倒更叫人信以为真。既然孙儿从未与许府有婚约,倒不如趁此机会与许府说清,也免得祸及无辜。”
老夫人闻言,心中安然,神色亦柔:“你既心里有数,祖母便安心了。许府之事,就由我与你母亲来说。”
她令杜衡起身,又吩咐人将瑾娘扶起,对着瑾娘温声道:“听见你表兄说的了吗?外头的风波,他自有主意。你安心住下,其余的,自有祖母,”
话未说完,杜衡便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打断之意,又似是在安抚瑾娘:“表妹此次亦是无端受累,表兄也应向你致歉。如祖母所言,还请安心暂住。风波平息之后,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二字落下,瑾娘心头微动。
他的话太直白,以至于她不敢全信,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期盼。她确实费了心思,可这喜讯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她强自按下心中悸动,深吸一口气,任泪水再度盈眶,轻声道:“表兄,昨日您也说了,春闱提前,这四月至关重要。唯今只有我离开,才是解决谣言最快的法子。表兄,瑾娘不愿再耽误您分毫,您放我回福建吧!”
杜衡叹了一口气,望向她,语气凝重:“表妹,你真心这样想?”
瑾娘不明所以,却仍点头。泪水自眼角滑落,她不知这样梨花带雨的模样,会不会让表兄更怜惜她些。
只见杜衡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为我着想,那便听我一言。请安心在府中住下。我自会将此事妥善处置,不会再叫你受半分波澜。之后,我亦会全力以赴为春闱备考,不叫担心我的人担忧。”
老夫人闻言微怔。她原以为孙儿对瑾娘并无意,今日所言却似另有深意。难不成,这二人早已情愫暗生?否则瑾娘怎会奋不顾身、以身挡刀?
这么一想,好像通通都说得通了。
她心中盘算,若真如此,也不是坏事。许府的事,就此作罢吧。
容氏本就聪慧,此时又怎会察觉不到异样?只是见婆母原本疲惫的神色,因衡哥儿几句承诺而略有转缓,她也便暂时压下心中狐疑,亲自扶着老夫人回房歇息。
众人散去之际,有小厮来报,有位袁公子,应昨日之约,来为表小姐送礼,此刻正候在垂花门一侧的偏厅。
此时,尚留堂屋之中的唯有杜衡一人。他听得此话,便叫住那欲前去通禀二太太的小厮,亲自问道:“哪位袁公子?又是给哪位表小姐送的礼?”
小厮恭敬说道:“公子,那袁公子昨日便来过府,自称是二太太父亲的旧门生。”
杜衡心中一跳,那一双微翘凤眼,嘴角带着挑衅笑意的面容便浮现在了眼前。
第101章 萤儿在贵府,劳烦杜兄照拂,小弟在此谢过
坐在偏厅的袁颂,在小丫鬟送上茶水后,随手赏了她一块碎银子。如此重赏,让这个常在外院伺候的小丫头惊喜不已,忙不迭地连声道谢。
袁颂含笑道:“这是你的跑腿钱,去告诉你家苏表小姐,就说袁公子给她送礼来了。”
方才小厮已去通传,但通禀的是苏萤的姨母,他不想让她慌乱,于是便让小丫头去跑了一趟,让她事先知道,有个底。
小丫头连声应是,转头就去。
袁颂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补了一句:“跑快些,还有赏!“
只见小丫头的脚步变得更快了。
他笑着将视线收回,端起茶盏,轻吹了浮在茶汤上的茶叶,慢慢地喝了一口。
片刻的工夫,便听到脚步声趋近,听那沉稳的声响,他只道是去通报杜夫人的小厮回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盏,准备起身。
谁知来者竟是那“攀高墙”的杜衡。
他来杜府之时,杜府门前早已没了唱打油诗的小乞丐。只是街边偶有孩童奔跑玩耍,嘴边学了几句打油诗。他下马时,本不在意,只是忽然听到什么“解元郎换新娘”,一时兴起,抓了个小孩,拿着糖换来了打油诗全貌。
他着实没有想到,这杜衡得罪的人还真不少。虽然自己因着萤儿,也把他给恨上了,可他用的可是阳谋,明刀明剑,专捡与杜衡面对面的时候招呼。
而那人干的事,却是极其阴私,似要把杜衡的名声往泥淖里带。
这许伯父要是知道了,想必第一件事便是同杜衡切割。六部尚书,女儿待字闺中的只有两位,只要有心,一查便知是哪位千金。
况且当今皇上最重的便是声名,否则也不会将他当年与皇后之间的事粉饰一番,还特地做出盛宠贵妃的模样,允人年年出宫为贵妃搜罗民间好物,哄她开心。
不过,这终究是杜衡的事。只要没将萤儿扯进去,他自是乐得做个袖手旁观之人,不落井下石,也不多踩一脚。
只见他缓缓起身,一双凤眼似在看戏,朝着杜衡拱手笑道:“杜兄,别来无恙?”
杜衡却是双眉紧蹙,连礼都未见,便站于袁颂面前,问道:“袁大公子,你明明来自杭州府,为何自称是乐清雁荡书院之人?杜某若是哪儿得罪了你,还请你直言。我表妹尚在闺中,由不得你如此胡来,想见便见!”
袁颂气极反笑:“杜兄,你不会以为是我找人在你府外唱诗捉弄吧?我一堂堂浙江府解元,怎会造出如此不讲究平仄押韵之词?若是我,这诗应是这样写。”
说着,袁颂特意拔高了声调,像颂读什么上佳诗作般,抑扬顿挫:“少年解元冠京城,刀下之恩转眼轻,却邀尚书千金女,换来金玉好门庭。”
“你!”杜衡再好的脾气,也被他那摇头晃脑的挑衅模样激得怒意上头,忍不住揪住了袁颂的衣襟。
就在这时,苏萤听得小丫头来报,心急赶来偏厅。她生怕袁颂真带了什么“金丝玉帛”、“雁书喜缎”,未待姨母召唤,便自己先来阻拦。
“袁颂!若是让我见到你真的带了三书六礼来下聘,你就休想再见到我!”
话音未落,她方才踏进门槛,便被眼前一幕惊得怔住。
向来循规蹈矩、沉稳自持的杜衡,竟揪着袁颂的衣襟,仿佛下一刻就要挥拳而上。
莫说苏萤觉得杜衡所行出乎意料。
连杜衡也觉得苏萤所言,不似她平时那般谨慎小心,反而是人未到,声先至。
他一怔,才恰恰反应过来,萤儿方才说的话。
只见他松了抓住袁颂衣襟的手,转头望向苏萤:“萤儿,你方才说什么,下聘?”
袁颂看着杜衡一脸急切地望向苏萤,胸中一口闷气翻涌不下。他一边整了整被扯皱的衣襟,一边走上前去,站于杜衡与苏萤之间,将萤儿护在身后。
他昂着头看向杜衡,挑衅似的笑道:“方才杜兄问我来历,我还未答,如今萤儿也在,正好。”
他双手一揖,正声道:“在下袁颂,浙江杭州府人士,祖籍乐清,曾在雁荡书院受容先生教导三年,与萤儿有同窗之谊,更有青梅竹马之情。受家母所托,特来杜府寻她,不日便请家伯、家伯母前来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