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了书房,程氏便开始张罗,她心急如焚,这伤的可是右手,衡儿可是要下场应试的。
见清泉领命,她又不放心地喊住他,道:“松影这丫头太过一板一眼,叫她一,她就不会二,还得我亲自前去。”
可刚抬起脚,程氏又停了步。这伤也不能受风,清泉这小子哪有女子心细?此时再让他唤春暖过来?
慌乱之间,她瞥见落后几步的苏萤,如见救星一般,忙招手道:“萤儿,你心细,帮伯母看着你表兄的伤,让他莫要乱动。”
苏萤一怔,却见程氏已不待她应答,便将她拉至杜衡身前,只听得她继续嘱咐道:“来,替伯母拉着你表兄这衣袖,不要盖住伤口,还有,”
她说着,又将苏萤往杜衡身前推了一步,道:“眼下有风,莫要让脏污落到伤口之上。对,就这样,伯母去去就来!”
若是往常,杜衡定会笑着回一句“孩儿已非黄口小儿”,母亲还怕他弄脏了伤口不成?他完全可以随她去东院取药。可眼下,他却觉得母亲的安排甚好。
他什么劝阻之话也无,任由母亲张罗,唇边泛起浅笑,看着苏萤的双颊由白皙渐渐染了颜色,仿佛碧绿池塘初绽的粉荷,浅浅红妆才著面。
随着程氏疾步离去,周遭一下便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提着衣袖的苏萤只觉一道炙热目光落在她身,她低首不语,只当一无所觉。
此时李茂与清泉皆已不知去向,庭院之中,只剩杜衡与苏萤二人,仿佛天地万物皆因他们而存在于世。
“萤儿,待六月荷开之时,你可愿与我绾发添香,共行此生?”
半晌,杜衡反手轻握住苏萤的手,语声低柔,好似琴师抬腕,轻拨心弦,余音萦绕,回响不绝。
“公子!”
突然,清泉的声音闯入,打破二人之间的宁静。
他的言语带着明显的惊慌:“门房来报,督察院的差役到了,说奉命请公子前去问话!”
苏萤一惊,抬眸看向杜衡。先前她为试探瑾娘,确曾提过,表兄蓄势待发之时,或许有人会借机生事,匿名告发。没曾想竟一语成谶。
杜衡见她满眼皆是关切,心中微动,握着她的手不由收紧几分,暖意传入指尖。
此时程氏也带着松影匆匆而回,听得清泉回禀,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苏萤轻轻抽手,杜衡唇角一抿,终是放开了她。
他看了眼母亲,又转向苏萤,神色如常,只淡淡笑道:“春闱将近,他们是来核查下场举子信息。此次春闱提前,想来尚有举子未抵京,督察院不过是先行核查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只为安母亲和她的心。
“那你快去,莫要耽搁!”程氏听他如此说,总算松了口气,可话音才落,又担心道:“慢着,先把药上了。”
杜衡不想让母亲着急,只好由着程氏上药,好在程氏做事利落,片刻之后,杜衡的手背已铺了薄薄一层药膏。
“快去快回。”
程氏道。
杜衡点头,朝母亲双手一揖后,回望苏萤,轻声道:“劳烦表妹送我母亲一程。”
那眼神温柔而坚定。方才那番话,也许哄得了母亲,却哄不过她。他虽未明言,却仿佛在说:“无碍。”
苏萤心中五味杂陈,可她却不愿露出半分情绪,生怕扰了杜衡心绪。
只见她轻轻颔首,搀住程氏臂弯,朝他一笑:“表兄放心去,我会将伯母送回东院。”
简简单单一句,便让杜衡心念安定,就像他同二婶言明心意时说的,只要萤儿在,他便无惧无忧。
......
偏厅之中,两名督察院差役神色肃然。杜衡方一踏入,二人立时起身。年长些的那位拱手道:“杜解元,卑职奉督察院谕令,特请杜解元前去问话。这是协查令,请解元过目。”
因杜衡已是解元之身,身份不同于普通举子,两名差役都显得格外恭敬。待年长者语毕,另一位稍显年轻的便将文书双手奉上。
杜衡接过,目光掠过纸面:
“经人揭帖举报,京师解元杜衡品行不端,私德不修。依大周律例,凡春闱前,举子德行有疑者,皆须备案受审,查明之后,方可准其下场。
自接此文之日起,受询之人须随传随到,以备问查。查验未明前,不得擅离京畿。如有违抗,当即取消春闱资格。”
“杜解元,若无异议,烦请署名盖印,随我二人一同前去。”年长差役语气仍是恭谨。
杜衡自然明白,对方不过奉命行事。他素熟律例,此协查文书所列各项也都合乎规制,实无可辩。
他点了点头,接过差役递来的笔墨与印泥,落笔签下姓名,又按下私印。
差役见他配合,自不为难。拱手行礼后,便做出“请”的手势。
杜衡却在抬步前,心头微动。
瑾娘遣乞丐传谣,不过两日光景,竟能引来督察院反应如此迅速,几乎不给人喘息之机。若只是流言遭人告发,照理督察院至多上门问询,又怎会直接将人带走?
他心中隐隐察觉不对。
这三年来,他守孝不出,直至今岁除服,才偶尔与同年品文,并无多余交游。
难道,只因去了一趟尚书府?
此时并非细想之机。他将心思按下,随两名差役前往督察院,一探究竟。
......
这边厢杜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厢的袁府也是闹得不可开交。
内阁大学士袁之序刚在朝堂上,被皇帝因延误军报一事,话里话外敲打数句,心头早已憋了一股闷气。回到府中,还未歇口气,便被侄儿一句“要去杜府提亲”,差点背过气去。
袁之序一掌拍在案牍之上,连名带姓指着袁家新一辈最为出众的侄儿,怒道:“提亲?你伦常礼仪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如今不足四月便要下场,你不抓紧在案牍文章之上,却成天早出晚归,如今竟嚷着要娶亲?你当你父母不在京中,就要闹得天翻地覆吗?”
第111章 我倒宁愿颂儿娶容家的外孙女
袁家祖籍温州乐清,乃盘亘百年的世家大族。袁之序,是他那一辈,甚至几代人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位,官拜内阁大学士,位高权重,声名赫赫。
然而,世家之兴,非一人之力可支,唯有代代人才辈出,方能绵延不绝。而今袁家这一辈中最被寄予厚望的,便是袁颂。
这孩子自幼聪慧,行文造句颇有几分他当年的风采。只可惜,越是聪明伶俐,越不肯循规蹈矩。这一点,倒与他的亲弟、袁颂的父亲袁之进如出一辙。
袁之进生来资质不差,却最不喜用功。中了举人后,不愿入仕,扬言既然兄长已为朝廷效力,他便守好祖宅、做稳后盾,也算尽孝。多年后,忽然来信,说想再下场一试。谁料一试便中,被调任为杭州府主簿。于是,他写信要兄长袁之序派人,将他那老实稳重的侄儿接回乐清,接替他担任家主之位。
记得袁颂初中秀才时,袁之序便连发数信,欲将他接来身边亲自教养。怎料弟弟以“颂儿已拜入雁荡容先生门下”为由推辞。后来袁之进迁至杭州,他再次提起此事,弟弟又以“孩子想在浙江应试”为由再度婉拒。直到今年,袁颂才终于进了京。
可这会儿的袁颂,已年满十六,性子早被袁之进夫妻养得跳脱张扬,主意极大。袁之序虽心中失望,也只得看开。只要这孩子将来肯入朝为官、承他衣钵,旁的事,便也罢了。
谁知,才进京没几日,便张口提亲!
气得袁之序当场盛怒,道:“这杜府是何等门户?竟然把主意打到我袁家头上来了?”
话音一落,静坐一旁的袁夫人心头一紧,暗道不好。
这几日袁之序因公务在身,未曾回府。袁颂那日回来后,便向她禀明要去杜府提亲。她那位妯娌早前确曾请她于年节后设宴,招待杜家二夫人及寄居杜府的容先生外孙女。她听袁颂提起,虽心中讶异,却不好明言拦阻,只得推说:“你伯父几日未归,须待他回府再作商议。”
谁知这话才出口,夫君便于第二日回了府。
杜府虽因杜克勤早逝,近年与京中权贵来往渐疏,可今岁因两位小姐入选菩提寺献经,又重新回到权门夫人们的视线中。况且,杜家还有上届京师解元蓄势待发,潜力不容小觑。
袁夫人见夫君怒气上涌、言辞失度,忙命人奉茶,亲自端至案前,柔声劝道:“老爷贵人多忘事,那杜府,便是当年许崇年下锋、礼部侍郎杜克勤的府上。他家老太君出自沈氏,原也算有些根底。”
一面说着,她一面留意袁之序神色。见他神情稍缓,便向袁颂挥了挥手,让他先行退下。
袁之序望着侄儿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对夫人道:“你怎么也由着他胡来?”
话虽是斥责,语气却已无半分怒意。袁夫人听出其中宽和,心下熨帖。见屋内无旁人,便柔声唤道:“夫君也知颂儿性子执拗,若强行压制,只怕适得其反。不若先顺着些,不附和也不反驳,待春闱之后,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