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收起方才献茶时的得意洋洋,即刻俯首听候,不敢多言半句。
容氏冷眼观察苏润的表现,继续施压道:“每日辰时,由你来回禀船行情况,把当日行程禀明。船上所有安排供给,必须由我亲允方能执行。其余时辰,本夫人和小姐舱房,非召不得擅入。若有事,先禀于清云,候于舱房外五步之地,不得靠近。”
“听明白了?”
这苏润倒也机敏,立刻垂首称是,还顺着容氏方才所言,详详细细地回禀起船行首日的行程与各项安排。
容氏听罢,只淡淡道了声“极好”,便将他打发下去。
苏润离去之后,容氏转眸看向一旁仍氤氲冒气的茶盏,神情间似有几分沉思。
舱中众人,包括苏萤在内,都少见姨母如此谨慎而严肃的模样,一时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半晌,容氏像是终于拿定了主意,开口吩咐:“清云,你去舱房外守着,勿让人靠近。若有人前来,只管让他报上姓名、缘由。”
清云应声,随即退了出去。
容氏这才看向坐于一旁的苏萤,她那一声萤儿,让苏萤不禁直起身子。
“这苏润可不是个寻常下人,你父亲与那林氏,若只是想让你回乡办个及笄礼,这阵仗未免大了些。”
苏萤怔了一瞬,没想到姨母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儿,这才将心中猜疑道出:“姨母,这几日我心中一直莫名惴惴,总觉得这场及笄礼不过是个幌子,是他们哄我回去的借口。只是无凭无据,我不敢随意乱说,怕叫姨母担心。眼下听姨母这一说,倒觉我这番思虑,也并非全无缘由。”
容氏一听,有些惊诧,随即便抬手点在苏萤的额间,佯装责备:“你这孩子,既已有猜疑,为何不早同姨母讲明?你平时的机灵劲儿都上哪儿去了?”
其实,容氏怎能不知外甥女这般谨慎因何而来?若不是这两年在苏家如履薄冰,萤儿又怎会如此小心翼翼,心中不免又疼上苏萤几分。
“忘了姨母同你说的了吗?这次回去,姨母是带着你,去找他们算账的。”
“这些年你外祖父母为了护你,不知私底下给了苏建荣他们多少好处。然而,不管我如何去信询问,他们却从来不肯提及。”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声音虽缓,却藏着一股压了许久的怒意。
“若非这次苏建荣与林氏将你胡乱婚配,不知我还要被瞒多久。我本想着,只要苏家信守承诺,不再阻你亲事,以往之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没曾想,如今他们又借口及笄礼,把你要了回去。”
“萤儿,苏家欠你母亲,欠你实在太多。记着,你我这次回去,不是认命,是讨一个公道。你这两年在苏家耳濡目染,见过什么、听过什么,都不妨从头讲与我听听。咱们这十日水路,便是筹谋之时。”
第133章 你可是才从雁荡回来的大小姐?
“这两年来,其实苏建荣在府中的次数屈指可数,那茶叶生意许是做得不差。”
苏萤听从姨母的话,认真回想她在苏府的所见所闻,唯一做不到的,便是她喊不出“父亲”二字。
“苏建荣待林氏甚是宽纵,府中诸事,也都是她说了算。”
谈到此,苏萤不禁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林氏给我配的仆妇和丫鬟存着二心,与其说是伺候我的,不如说是替林氏盯梢的。”
“回苏府时,我身边只有铃兰一人。才回去不久,因我让林氏吃了个哑巴亏,她便遣人做了局,诬陷铃兰偷窃,要将她发卖。无奈之下,我只能退让,为的是保住铃兰,好让她回到书院。”
因容氏方才说过,让她将所觉有异之处一一道来,于是她便不管有没有依据,照直说出心中疑惑:“这林氏做派实在不像良家。我只知她是父亲从外头带来的,可她若出身贱籍,却为何能堂而皇之坐上主母之位,无人置喙?”
“姨母,你可曾听过这林氏的来历?”
听外甥女这么一问,容氏一脸苦涩:“当年你母亲去世时,你才三岁。把你接回书院后,我们便说好了,莫要向你提及你父亲做的那些事,只盼你无忧无虑长大。”
她轻叹一声,眼底隐着无奈和悔意:“你年纪小,我们不忍将那些丑事叫你知晓。可谁知,却让你对他们抱有了期望,以至于初回苏府时,没有提防。”
“我那时还未出阁,知道的也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林氏,在你母亲在世时,便已被苏建荣养在外头。”
“我对她的出身一直存疑。这次回去,必要好好查一查她的底细。”
容氏说完,像是想起什么,语气一顿,转而问道:“她可有什么亲眷?既然苏建荣事事都由着她,她若真有亲戚,断不会没个动静,咱们也好顺藤摸瓜查上一查。”
苏萤闻言点头:“她有一个表弟,姓魏名亮,就在苏府替账房做事。可是其他亲戚,却从来未曾见过,既没听她提起,也没见有人来访。”
林氏这个表弟,苏萤一点儿好感也无,仗着是夫人表弟的身份,自由出入内院。
“有一回晚膳后,我想着去花园散散步,没曾想竟撞见了他。”
记得那时,是她刚回苏府没几日,铃兰尚在她的身边,未被诬陷。
厨房送来的晚膳是稀粥与馒头,苏萤并不娇气,只是这晚膳实在太粗糙,她吃了几口,便觉得有些胀,不愿再吃。铃兰便提议:“小姐,不如我们去府里的花园子瞧瞧?”
在书院时,她便有膳后行走的习惯,沿着外祖母打理的花草小径走走停停,轻松惬意。听完铃兰提议之后,她觉得甚好,想起盛夏傍晚时,外祖母时常将膳食摆在葡萄架子下,便生出探究之意:“也不知府里的花园子有没有搭葡萄架?”
主仆二人放下碗筷便出了院子,谁知花园子没找到,却遇见了外男。
这男子不算年轻,唇上有一层青须茬,面色白净,长得倒是不恶,可苏萤却莫名地有些反感。
那人见到她后,不躲不闪,反而双手背后,直勾勾地看着她,问道:“你可是才从雁荡回来的大小姐?”
苏萤心生警惕,往后退了一步,铃兰也聪明地上前一步,挡在小姐的身前。
“大小姐别怕,我是你的舅舅!”
那人一把把铃兰推开,饶有兴趣地从上到下将苏萤瞧了个遍。
至今想起那一幕,苏萤仍觉不适,她说:“之后,又在晚膳或是午膳后遇见了他几回,从此为了少些偶遇,便不再于膳后出门。”
容氏闻言压制着怒意,轻拍了拍苏萤的手以作安抚,同时在心中暗暗记下了一笔。
“你方才说苏建荣的生意做得不错,有何凭证?”
姨母这一问,果然令苏萤少了一些回忆起魏亮的不适之感,她微微蹙眉,仔细回想。
“苏建荣每次回府,都会给那对龙凤胎带好礼,若是营生太差,他又怎能如此阔绰?”
许是苏萤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有分量,思索片刻,又收回她方才所说。
“那些有可能只是表象。”
萤儿聪慧,虽说在苏家这两年人情冷暖体会了个遍,但在外务之事,还是有些欠缺。可好就好在,这孩子擅听擅思,稍稍一点拨,便能自己想通原委。
于是容氏耐心地等她,等她好好回想,做出结论。
果然,片刻之后,萤儿的眼睛一亮,似是想起了什么:“因我身边无可用之人,平日所知甚少。加之林氏指给我的仆妇和丫鬟,知道我不得林氏的喜欢,因此常常怠慢于我。”
说着,苏萤的脸便开始红了:“离开书院之时,我已初来月事。铃兰回去之后,那仆妇丫鬟并不愿贴身伺候,那些近身的衣物,我只能自己动手清理。”
那时候年纪小,月信初来,无规律可循。
有时半夜腹痛,起身才知自己来了月事。有时月事一来便拖上十日,月信布都不够用。
记得一回浆洗用的胰子没了,院中也不见人,她只好自己去浆洗房索要。
那浆洗房平日只有下人出入,里头的小丫头从来没见过正经主子,见到苏萤,虽觉得她的衣衫有些不同,却没有过多猜疑,以为她是新来的大丫鬟。
其实二人年纪相仿,只是这名叫小草的丫头,自知身份低微,便喊了苏萤“姐姐”。苏萤也无意纠正。铃兰走后,她才明白自己在苏府的处境,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她一点也不在意。
“姐姐,这是您要的胰子,姐姐好走。”
苏萤道了声谢,便要回去,转身之际,却听到小草“哎呀”了一声。
“姐姐,您可是来了月事?”
苏萤转头,小草便将她那沾到血的裙摆提起给她瞧。
见苏萤面色有些发白,额上冒着虚汗,小草便知自己猜对了,忙扶着苏萤坐下。
自此之后,两人渐渐相熟。也多亏了小草,不仅悄悄替她晒干了月信布,还在她腹痛时送来草药,甚至会偷偷把浆洗房里晒得最干净、最柔软的粗布头留出一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