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放着木架子,架子上放着极浅的木盆,里头是已经冒出芽来的麦种。
以往她们种地,自己也要育种,但没有这么仔细。
现如今育种,新到的种子要自己先将干瘪的挑出去,然后放进木盆里清洗,漂浮在水面上的种子便不要了,底下的良种换盆,冷水泡大半天便能冒出小芽来。
她们都是一早起来泡上,下午便去地里种上。
按农先生的话说,这叫精耕细作。
农人们大道理听不太懂,但地里的事,一个个都听得很仔细。
几乎是农先生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毕竟钱阳县去年的收成那是有目共睹的。
在种地这件事,坚持己见的农户实在不多,一个个都怕别家收成好,就自家收成孬,那就不只是自己丢脸了,而是给祖宗八辈丢人。
寡母将冒了芽的两盆麦种指给钱二妹看:“看看,长得多好!每粒都胖乎乎的!”
钱二妹也喜欢,她只是愁道:“可惜不能自个儿留种。”
农先生说这是新出的麦种,产量更高,也不那么容易生虫,只一个坏处,不能自己留种,若是自己留,产量会越来越差,这叫劣化。
钱二妹听不太懂——这么好的种子,怎么会越来越差呢?
可既然农先生这么说了,她也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寡母倒不在乎:“这有什么?只要阮姐在,以后还会缺种子?”
“阮姐不在了,有种子又有什么用?”
对啊!
钱二妹突然打了个哆嗦。
若是阮姐不在,她们又没地了,要种子还有什么用?
还有她的牛!
她的心肝宝贝牛!
寡母:“等播了种,咱就轻省些了,我不是留了块地吗?到时候咱将那块地拾掇一些,种些菜,平日自己吃,还能挣些油盐钱。”
虽说村里家家户户都要种菜,但以往都是自家吃。
卖去县城里?那还得坐牛车进城,进城还要交入城钱,算下来不亏不挣,还废脚力,除非是要进城置办东西顺手带些菜去卖,否则为了卖菜专门进城就太亏了。
但现在不同,每个村的吏目都会想方设法给他们“创收”,衙门有专门的菜商收菜,每天都有车来,乡亲们在家门口就将菜卖了。
除了菜,吏目们还会让他们做些手工活,比如竹筐藤框,又如花篮草编,也能运去城里卖,只不过这些都是寄卖,月底卖出了才能算钱。
钱二妹和寡母没有编竹筐花篮的手艺,现在又不是穿草鞋的时节,于是钱二妹提着一条鱼去找邻居“拜师”,想学草编的手艺。
——吏目是鼓励存民们互相学习的。
甚至开了好几次大会提升他们的集体荣誉感。
不过这也不需要吏目们太花力气,各村之间的“竞争”意识比吏目们想象的还要强,这大约也是因为最早村落之间是逐姓而居,一个村落就是大宗族,宗族之间的比拼是更赤裸,更血腥的拼杀。
哪怕不是为了粮食和水源,只为了图一口气,都有壮年男丁死在荒唐的事上。
这种风气即便到了现在,依旧没有彻底抹除。
毗邻的村落之间什么都在比,比哪个村的女儿嫁的更好,要是哪个村有女儿嫁进了城里,那是可以鼻孔朝天走路的。
也比哪个村秋收粮食多,哪个村更富裕,哪个村养出了一个读书人。
什么都在比,比赢了能乐一年,比输了就恨。
也算是村民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了。
毕竟一个村的人口就那么多,就算天天聊别家的家事,聊上几年也索然无味了,唯独攀比,那真是常比常新。
“二妹来了?!”妇人看钱二妹来时还没反应,但一看到她手里的鱼便立刻站起来,态度也热络了许多。
钱二妹连忙说:“张婶,张叔在不在?这几日忙呢,来得晚了。”
张婶笑着从钱二妹手里接过鱼,准备腌成咸鱼挂起来,这个时节,这么大的鱼可不多见,她便对钱二妹更热切了:“你叔打水去了,你有什么事跟我说,能应的我都应了。”
钱二妹也就直说了:“婶,我想跟叔学草编。”
张婶一挥手:“我也以为什么大事,你来就是了,他自个儿编的那些给自家娃玩都不够,也没那个心思卖出去。”
钱二妹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感谢道:“多谢婶子。”
张婶:“不过你家忙得过来吗?”
钱二妹:“咱们种地的,别的不多,就一把子力气,不把力气使完哪里能过好日子?”
“这倒也是。”张婶点点头,她走出厨房,想了想,拿出一个陶碗,从粮缸里舀了一碗黄豆,“你拿去换几块豆腐吃,也养养眼睛,还有你娘,当年吃了苦头,也得好好养养。”
“那我待会儿把碗给你送来。”
张婶把钱二妹送出门,嘴里喃喃道:“真是不得了……”
这样的孤女寡母,如今也能念着好日子了。
第140章 劳动改造(一)
火光重重,鼻尖是难闻的气味,身旁的人传来一股无法言语的馊臭味。
萧乙辛背着一筐矿石,后背已经被磨得数次脱皮,他渐渐闻不到那股臭味,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臭了,他沉默着跟着前方的人走出矿坑,将背着的矿石倒进矿车里。
矿车下是木制轨道,常需要修理。
萧乙辛也不是没有想过逃跑,他逃了五次,还没跑出三里地就被抓了回来。
头一次是饿了他三天,最后一次回来,他们给他戴上了脚链。
脚链很长,能让他正常劳作,但一旦跑起来就会被绊倒。
发现自己无法逃离以后,萧乙辛才终于观察起了这里,他并非贵族子弟,却也能七拐八拐的和贵族搭上关系,对他而言,挖矿这种事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在辽国,挖矿是奴婢的事,而奴婢里,又以汉人居多。
多数辽人一生都不会走进矿洞,甚至不知道矿洞长什么样。
但萧乙辛知道了。
主矿道尚能让他们直起腰,蔓延出去的矿洞却都格外低矮,他一天多数时间都只能弓着,要不了几天时间,他便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
矿石也不够软,挖一天,手都麻了,哪怕是在初春,他在矿洞里也总是满身是汗,他看不到一丝阳光,照亮这里的只有昏暗的火光。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成了活在地底的怪物。
最令他觉得折磨的不是劳作,而是久不见光的环境。
仿佛他还活着,但已经死了。
他原本以为在这里干活的汉人,应当也是那个阮姐的“奴婢”,汉人打起汉人也不见柔情,就像辽人贵族奴役辽人平民,也从不在意对方是否为本国百姓。
但倘若是“奴婢”,这些人为何每隔六天便能出去一次?
有些甚至夫妻都在这里干活,丈夫挖矿,妻子在外做些给矿工们缝补的活。
甚至最近农忙的时候,夫妻俩还会把孩子接过来暂住一段时间。
世上有这样的“奴婢”吗?
萧乙辛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奴婢,为什么不逃呢?如果他们敢逃,那就可以给他打掩护了。
“吃饭了!”监工喊道,“都歇歇吧,今天有糖水!一人一碗!”
同萧乙辛一起干活的男人挖出一块矿石,放好后才往外走,他弓着腰,走到一半才记起自己如今有了个搭子,便转头对萧乙辛说:“别干了,快去,去晚了便只有水了!”
萧乙辛放下藤框,和对方一起往外走。
他还从未和“矿奴”们说过话,此时张嘴,声音格外沙哑:“什么水?”
“糖水啊。”男人兴致很高,“不常有呢,运气好,里头能有好些梨肉。”
萧乙辛想到甜味,嘴里就开始分泌口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尝过甜味了。
因为他一直逃跑,之前连吃饭都有专人给他送,只有杂粮,豆子居多。
从未和“矿奴”们一起吃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去“食堂”。
他跟着男人走出矿坑,走出去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阳光太刺眼了,刺得他流出泪来,只能手忙脚乱的擦去,本来就有黑灰的脸被擦得格外滑稽。
“哈哈哈哈。”男人指着他笑,“快去洗把脸和手吧。”
男人领着他去一处石台边,不少人都聚在这里,排着队等着洗手洗脸。
“这水可是再干净的不过得了!”男人也知道萧乙辛异族的身份,不过只知道对方是异族,却不知道是辽人,即便有些隔阂,也并不怎么愤恨,他炫耀道,“这是阮姐的手段,叫过滤池!说是比井水还干净。”
萧乙辛听不懂,他也不想听懂。
他抗拒阮姐的一切,但他也不想骂她。
她是汉人,他是辽人。
所以他不愿臣服于她,仿佛他一旦臣服,他就失去了大辽勇士的身份,沦为了汉人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