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哼”了一声:“你自省什么呀?你又没做错!”
奴婢卑贱,管不了主子,但一旦主子出事了,又是奴婢们受罚——主子们是不可能做错的,一旦主子做错事,必然是奴婢们使坏。
小姐自幼不是个聪慧的姑娘,女红见不得人,白案做出来自己都嫌弃,可却很能体谅别人的心。
与她一同长大的几个婢女,在她眼里都和亲姐妹一样。
她们受了委屈,她便跟着一起委屈,她们哭,她也哭。
可越是长大,她越是发现,兄弟姐妹们都不曾把婢女当真正的人,亲娘发卖了被亲爹拉进屋里过的婢女,卖去深山里叫她们受折磨,可亲爹拉进屋里的婢女依旧不少,娘卖了一批又一批。
那些婢女在被人牙子拖走的时候还在哭叫。
一声声泣血的叫喊叫小姐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大哥也有通房丫头,娶妻之前把这个丫头“嫁”给了一个瘸腿了麻子,还给了一笔嫁妆,全家人都说大哥是个好心人,相好一场,也给够了体面。
连那个丫头都给大哥磕头,说大哥是个好人。
好人……因为丫头怀了孕便要喝药落胎,她落了三胎,再也怀不上了,所以大哥叫她嫁给麻子,给了她一条生路,于是大哥就是好人了。
那个丫头在她小时候还带着她玩过。
悄悄跟她说她大哥丰神俊朗,是个可托付终身的好男儿。
她还记得对方白净的面庞,绯红的脸颊,柳眉微弯,说起这个的时候眼里满是柔情。
丫头不想离开李家,她是被爹娘卖断了的,她几乎是长在李家,只看过李家的天,只吃过李家的饭。
所以她想留下来,哪怕当个通房丫头,当个最卑微的贱妾。
但她付出了一切,美丽的容貌,姣好的身段,一次次的落胎,都没让她留下来,她那丰神俊朗的大少爷没能让她托付终身。
连被抛弃,都要跪在地上磕头,谢对方的恩德。
小姐还记得大姐姐笑着对她说:“一个婢女,你为她愁什么?能和大哥相好一场是她的造化,是她的福气。”
“贫家女就是如此,总想着大家公子,也不看看清楚自己配不配得上,她们就是地上的泥,踩上一脚都嫌脏。”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你啊,只记得不必为那些贱人烦心,将来嫁了人,就学娘,何必跟她们置气?看不顺眼发卖了就是。”
小姐不明白,她不懂娘和姐姐口中的体面。
她只能尽力保护好自己的丫鬟,不叫她们离开后院,不敢让她们去见她的亲爹和兄弟们,她尽全力保护着她们。
可依旧没能护好,几乎是带着她长大的丫鬟被亲娘带走了。
没两天就跟在了亲爹身边。
远远看到她,只能遥遥行礼。
可丫鬟依旧被发卖了。
被发卖的那天,小姐披头散发的赤脚跑去阻拦,她又哭又喊:“她做错什么了吗?!你们既不爱她何必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你们不爱她,我爱她!把她还给我!”
爹娘骂她不孝,兄弟们姐妹们说她年幼无知。
她被仆妇们抱着,丫鬟被小厮们拖拽,丫鬟被拖走前朝她喊:“小姐!小姐救我!小姐!!”
“小姐!我没勾引老爷!你知道的啊!你知道的啊!”
“小姐!!”
最后那声小姐几乎要叫破天。
小姐看着满地的行李,她吸吸鼻子,坚定道:“咱们过去了,站稳了脚跟就花钱请人,把细柳姐姐找回来!”
丫鬟还是害怕:“那都是传言,若是那阮姐是个魔头呢?”
小姐咬着牙:“她就是个魔头我也认了!”
“若嫁人是死,出去也是死,我宁愿死在外头!”
“到今天,我总算能自己选一次!”
第166章 小姐逃婚(二)
李家是当地著族,在城外拥有近千亩的良田,城中有两条街的铺面,当地的读书人几乎都受过李家的“资助”,此地的县令娶了李家的女儿,此女在生产时死于血崩,仅过了半年,李家便将与此女一母同胞的次女再嫁了过去。
李家的势力遍布整个县城,哪怕朝廷的政令,也比不上李家在当地说一句话。
“小姐”乃是李家三房的嫡次女,自幼即便称不上锦衣玉食,也算得上衣食无忧,她几乎没出过家门,抬眼所见只有这一片小小的天地。
爹不事生产,只爱寻花问柳,且没有长性。
家里的妾室不过受宠几个月便失宠,有孩子的还好说,没孩子的甚至可能死于冬天的饥寒——仆人们捧高踩低,男主人记不起她们,女主人自然也不会为她们主持公道。
小姐总听兄弟们说爹爹心里苦,家里的生意爹爹拿不到大宗,又考不上官,上头有祖父和伯伯们压着,只能在女色上稍稍放纵。
听姐妹们说娘心里苦,娘也是大家闺秀,对这个家劳心尽力,可爹爹看不见,爹爹半点不在乎娘。
可她从没人听过有人说婢女们苦,长工们苦,小厮们苦。
因为他们是下贱人,天生就应当苦。
而爹娘是贵人,贵人是不应当苦的,他们生来就应该得到最好的一切。
男人应当建立不世功业,受人敬仰,女人应当得到丈夫的尊重,琴瑟和鸣。
一旦得不到,他们就是苦的,他们因为这“苦”做的一切,都该被体谅。
家里没人明白她,她无论说什么,在家里人看来都是孩子的傻话。
可她看见的是婢女们的苦。
细柳是她的大丫鬟,比她大三岁,在她还年幼时就跟在她身边,像母亲一样爱护着她,明明都是小姑娘,她穿着绫罗绸缎,细柳穿着粗布衣裳,她的手细腻洁白,细柳的手粗糙枯黄。
细柳是她家里的大闺女,娘生病死了,爹累死了,伯伯们不愿意养她,便将她卖进了李府,因生得不丑,又是清白人家出身,被派到小姐身边做丫鬟。
她做错了事,都是细柳受罚。
细柳不爱哭,她总是笑着。
有一年她弄坏了大姐姐亲自绣的帕子,娘骂她,罚得却是细柳。
然后细柳被拖出去,当着丫头和小厮们的面被扒了裤子打板子。
细柳趴在床上,屁股血肉模糊,还笑着安慰她。
细柳奄奄一息,要被扔出府去自生自灭,是她绝食几天才将细柳留了下来。
一条人命,不值一张帕子!
从那天开始,她不再相信父母兄弟们的话,人人都说她心硬,不体贴爹,不心疼娘。
人人心里都有一道尺子。
她心里也有一道,她也觉得自己心硬。
她看不起自己的爹,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娘。
爹说:“不过是个贱婢,我是风流,又不是蠢盲,夫人自行处置吧。”
娘说:“不必与下贱人计较,看不顺眼发卖了就是。”
轻飘飘的一句话。
贵贱之间隔着天堑。
难道细柳不值得更好的日子吗?
细柳会绣帕子,会做白案,她还会编蚂蚱,会唱家乡的小曲,能背着她在院子里跑,能给她做小衣裳。
细柳什么都会,细柳老实诚恳,从没害过人,可细柳是什么下场?
被娘送给爹,被爹玩弄,最后又被发卖。
在她小时候,后院里有个姨娘格外受宠,常常跟娘顶嘴,对她却很好。
那时候她小,很为娘鸣不平,跑去找姨娘说:“你不要和娘抢爹!你这个坏女人!”
姨娘却不生气,而是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我的二小姐,谁想整日斗得跟乌眼鸡似得?那不是吃撑了没事找事吗?”
“但男人只有那一个,呸,也不说男人,但府里的东西就那么多,你多了我便少了,我多了你便少了。”
“这可比争男人更可怕,若是争男人真心,日子久了会发现也不过尔尔,可争钱,争权,争利,那是过一辈子,就要争一辈子。”
“对夫人来说,我争宠伤的是她的尊严。”
“对我而言,我不争宠,丢掉的是我的命。”
“二小姐,你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冬天没炭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是个妾,可我也是个人,我也想吃饱饭,不想被饿死,不想被冻死。”
姨娘笑着对她说:“但你比我命好,日后你嫁人,起码丈夫不能打你,不能卖你,不能把你送人,不能拿你换好处。”
“我真羡慕你啊……”
后来,这个姨娘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娘高兴的多喝了一杯温酒。
过了许多年她才知道,姨娘被爹送人了。
送给了一个富商。
哈!那就是她的爹!
他爱姨娘的时候,可以为了姨娘让娘丢脸。
他不爱姨娘的时候,姨娘只是一件可以送人的礼物。
他们说婢女是贱人,他们说妓女脏。
可哪里有这个家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