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家早看过契书,自个儿在家细细研读,感慨草莽之中亦有英雌,这一条条写得明明白白,没有半点空子可钻。
连双方哪边失信后,另一边能得到哪些补偿都写上了,他不无犹豫的签名按指印。
“方姑娘是家学渊源?”东家收好自己的那份契书,忍不住问。
方梅笑道:“什么家学?我家早几年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全靠我爹做些木匠活养家。”
东家叹道:“真是了不得,如今太原城内不少少年人走街串巷做买卖,言谈举止不显粗俗,以前总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如今再看,那真是老一套了。”
以前哪里有年轻人能出头呢?想自立门户?爹娘还没死呢。
哪怕爹娘不管的,叔叔伯伯们,生意场上的老一辈,看见年轻的就要打压。
不打压不行,不打压,年轻人什么都敢干。
到时候哪还有老骨头的立足之地?
如今不同了,年轻人像是得了什么赦令,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敢试一试。
东家又叹:“不瞒方姑娘,我有一子,原是想叫他继承家业,也好过让他出去受人白眼欺负,偏偏他去上了两个多月的扫盲班,吵着绝不承业,要自己闯一闯。”
“这是好事。”方梅想了想,“若是他没本事,撞了南墙也就知道回头了,若他有本事,这就是好事一桩!”
方梅:“我说句话,您别生气。”
东家:“我不生气,还请姑娘赐教。”
方梅摆摆手:“赐教谈不上,还是那句话,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吃过教训,有了经验,就是日后跌倒了,那还能爬起来。”
“您看看那些富家公子,一旦家里的产业败落了,哪里还有重新起家的本事?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说他们是蛀虫,那都是看低了蛀虫。”
东家没有答话,只是止不住的叹息。
布庄的生意自从阮姐来了以后便一落千丈,从钱阳清丰运来的布不仅便宜,质量也更好,普通百姓买不起他家的布,大户人家也不敢在这时候胡乱花费,布庄门可罗雀,眼看着再这样下去,只能将布庄里积压的货低价卖了,再将铺子租出去。
百姓的日子是好过了,可他的日子难过了许多。
好在没有欺男霸女的行径,这才没什么处罚,自家的产业也不多,不必被没收。
也不知道他算命好还是命差。
昔年的老友,因放过利子钱,逼死过人,不仅一条街的铺子都被收走,家产也被没收的一干二净,放利子的二房老爷开春便要被公审。
如今一家人连祖屋都没保住,子女也受连累,将来考不了吏目,进不了衙门,甚至连当兵,戴罪立功这条路都不能走。
甚至做生意——他家都没法去找银庄放款。
要么找亲戚朋友借钱做生意,要么进工厂,再要么,就只能好好读书,当个“技术人才”。
比起老友,他又算好过许多。
可能是因为有人过得更差,东家虽然对现状不满,可也没有反抗的想法。
毕竟日子还能过,一家人安身立命的产业也还在,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他这样的人是不敢拼死一搏的。
方梅看东家面色深沉,又想到自己这些年见过的人和事,看在从今往后要和对方长久打交道的份上又说:“郑东家,以前朝廷管事,能捞到大钱的都是哪些人?不过是大族乡绅,皇亲国戚,你我这样的人只是他们脚底的泥。”
“你纵有千种本事,能施展吗?”方梅目光真挚,“如今不能官商勾结,看着是少了许多便利,可人人一样,这不也是便利吗?”
“咱们做生意的,不怕规矩多,就怕没规矩,没规矩那就看谁势大,看谁人脉广,看谁掏的出更多钱。”方梅,“要不是规矩多,我有今天?”
“若钱阳县不是在阮姐治下,我能在这儿跟您谈笑风生?”方梅自嘲一笑,“恐怕您家采买奴婢的时候,能在牙人那瞅着我呢。”
东家抿了口茶,他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心里浮现万千思绪,最终归于一脉:“是,是这个道理。”
“况且有我在,您忧心什么?”方梅野心勃勃,“这一行我是做惯了的,不说人脉有多广……”
方梅的话尚未说完,茶馆楼下传来了高喊声——
“让一让!”
“快让让!人命关天!”
方梅忙站起身,朝楼下的街道看去。
几个男丁抬着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大汗淋漓的妇人,妇人腹部高高隆起,她还能动,但动作异常轻微。
前方有数个男女开路,将人群拨开。
后方有个老妇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朝前走,她哭叫着:“慈悲菩萨,救救我儿啊!救我儿啊!!”
方梅心中一跳,她撑起身朝下方喊道:“快去医院!送去医院!”
她大姐难产就是医院救回来的!
方梅大喊:“别去药铺!去了没用!去医院!!!”
第201章 百姓生计(四)
太原的医院不过是临时医院,原本是大户人家的祖屋,被重新修缮后隔出单间,说是医院还是有些勉强,但地面都铺上了水泥,比起民居又好了许多。
阮微便是太原医院的临时院长,对这个医院,百姓并没有什么信心——百姓大多是不看病的,他们也看不起病,哪怕只是去药铺抓药都可能抓得一家人立刻赤贫。
生了病就是忍,运气好活下来,不必花费一分一厘。
运气不好就是死,死了给家人减轻负担。
于是阮微这个临时院长没什么用武之地,临时医院里的所有人都闲得只能让医生给护士们上课。
百姓全都绕着医院走,觉得医院晦气。
能当上这个临时院长,阮微知道是因为如今太缺擅外科的人才,她跟着姜老师学了还不到一年,就被赶鸭子上架,来当这个院长。
于是医院的门庭冷落一边叫她担忧,一边也叫她安心。
不过还是担忧更多一些,虽然她自认没有学到老师的皮毛,但总归能给饱受苦难的百姓带去一点好处,哪怕这好处微不足道,但有总比没有好。
“有人来了!”年轻的小护士跑进院内,她指着门外,“有个孕妇难产!”
原本坐在院内烤火的护士们立刻站起来,还不等人进来,便已经招呼着准备干净的热水和布,还有一直保持清洁的隔间。
十几人浩浩荡荡的穿过街巷,将门板上的妇人抬进了医院。
护士们都是当战地护士培养的,虽说不能跟真正的士兵比拼体力,但四个护士抬起一个孕妇并不是难事,她们立刻从家眷手中接过门板,此时也不敢换上担架,就怕妇人再经一次颠簸。
阮微急忙跑出屋子,她拿着喇叭大喊:“孕妇的父母丈夫留下,只留这三个,其他人先回去吧!”
她喊了两次,一对老妇人并一个年轻男人留了下来,其他人被维持秩序的退伍老兵“请”了出去。
这些老兵年纪也不大,不过都身有残疾,不得不离开军队。
四肢还算健全的就被分配到了医院钱庄等处,四肢残疾的除了有每个月的补贴金外,还能被分去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活。
阮微看着专管妇科的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换了身衣裳后走进妇人所在的隔间。
“大夫!”年轻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阮微脚下,他抓住阮微的裤腿,通红的眼眶里盈满泪水:“救救她!救救她!”
老夫妻也跪下了,他们哭喊道:“我儿才十八啊!大夫!救她啊!”
这是在阮姐来前成婚的夫妻,年纪小的不在少数,低于十四岁的婚姻全都不成立,但高于十四岁的,则是看夫妻双方的意愿。
阮微忙叫人把家眷拉扯起来。
她问道:“她可有什么旧疾,平日身子如何?”
老妇人忙说:“都不曾有!她身子极好!这些年从未得过什么病!”
阮微安心了一些,身体好总比身体弱更容易撑过去,但她也不能打包票,而是说:“放心吧,我们肯定尽心。”
可家眷显然是不能安心的,他们在听见妇人艰难的惨叫后几乎想硬闯隔间。
“哪里想得到?”老妇人不断擦拭眼泪,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几十年的接生婆婆……怎么想得到?”
老翁在旁揩去泪水,身体摇摇晃晃地说:“大夫,我家就这一个独女,不能出事啊!”
阮微又是安慰又是叫人给他们倒水,这才慢慢得知这家人的情况。
老夫妻老来得女,只这一个女儿,在女儿十六的时候招了赘,十六岁在民间已经算成亲晚的了,老夫妻也还算有见识,知道妇人产子九死一生,生产的年纪越小越危险,这才在众多的闲言碎语中等到女儿十六才招赘。
去年女儿怀上了孩子,一家人都胆战心惊,不敢叫她干什么活,甚至不敢叫她下地。
老翁声音颤抖:“产婆说……说要剖腹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