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音一个人就能喝两碗。
近两年她食量是大了许多。
元杏不爱吃这个,她都是自己再去买包子和豆浆。
如今豆浆风靡阮姐治下所有地盘,便宜好喝,滤得没渣子后放盐放酱油能当汤喝,放糖放蜂蜜就是饮子,倘若不滤,喝一碗还能饱腹。
以前虽然也有豆浆,但百姓没钱,不舍得,更别提往豆浆里放盐、酱油和糖了。
豆渣也不浪费,养猪厂需求不小,和别的果蔬饲料掺杂在一起,一锅煮了,还能省下不少钱。
元杏喜欢加糖的豆浆,有时候奢侈一把还会放蜂蜜,包子是每天早上必有的,她馋肉,一日三餐都得有肉。
“包子还是要鲜肉馅的?”李嘉音穿好衣裳鞋袜,也不洗脸,拿了钱就要出门,“小葱猪肉的呢?白菜猪肉?带点菜的肉更嫩。”
元杏:“我就爱纯肉的,你且去吧,我把你待会儿的东西打理了。”
李嘉音忙说:“不必不必,哪儿要你干,等我回来自己收拾。”
元杏不当回事,摆摆手说:“顺手的事,都做惯了,且去吧!”
李嘉音表情复杂,忍不住站在原地说:“元杏,你不是我丫鬟了,这些事不用你做,我自己有手有脚,哪里做不得呢?”
这话一出口,元杏就愣住了,她茫然地看向李嘉音,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是……我就是做惯了,闲了难受……”
说完,元杏就不再看李嘉音,低头收拾起被褥来。
等身后传来脚步声,李嘉音走了,元杏才抱着被子,忍不住瘪嘴落泪。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如今没有小姐丫鬟,这些杂活都该分担着做,可她忍不住,她总是一边觉得不对,一边又去做。
奴性——阮姐说了,人没有奴性!没人天生是奴才!
可她离开了李府,却保留了李府留给她的肮脏东西。
所以哪怕有做媒的人,她也不愿意松口点头。
伺候李嘉音,她还能说自己是把李嘉音当做妹妹,姐姐照顾妹妹,起码还有一层遮羞布,是她姊妹情深,不是她奴性坚强。
可要是结了婚,去伺候男人,那连这点遮羞布都没了。
她多想学嘉音,也能在想干活的时候干活,想懒散的时候懒散。
可这不由得她控制,她眼里太有活了,就连当了掌柜的,也常常把伙计的活干了。
元梅有时都不许她早晨到铺子去,就怕她抢活干,伙计把活都推给她。
元杏闷哭一会儿,擦干了脸,又上了一层油霜,这才搬出李嘉音带回来的行李,将脏衣裳放进盆里,预备着待会儿送去洗衣坊,零碎的牙刷面巾放到另一边,找个地方放好。
她干着活,心里却忍不住怪自己。
日月更改了,怎么她还是改不了?
当李嘉音带着油茶包子回来的时候,元杏已经看不出哭过的样子,还能笑着去接碗。
李嘉音看了眼被挑拣出来的脏衣裳,想起如今有洗衣坊:“还是现在好,洗衣坊方便,不像以前,冬天碰冷水,多难受啊。”
洗衣坊虽然也是人力的,但是是把衣裳放进打造好的铁皮箱里,人在外头脚踩踏板带动箱子转动,箱子里还有石子和干草杆,撒上草木灰,倒进一些皂角水,洗出来也还算干净,比偷懒的人家自己洗的还好些,不过比不上勤快人家手洗的样子。
说起这个,元杏心里就舒服了一些。
日子是越过越省心了,以前不想自己洗衣裳,只能请个婆子,冬日洗衣裳不仅糟蹋人,还费钱,请个婆子可不便宜。
如今送去洗衣坊,一篓子衣裳只要没冒出来,也就三块钱。
或许以后,她抢着干的活会越来越少吧。
第284章 四年之后(一)
所谓移风易俗,从来都是在百姓未有意识时悄然发生的。
不过短短几年功夫,竟然已有许多少年人无法理解外头的风俗。
“不许女子出门——这有什么道理?”下了学,便有少年人在饭桌上问爹娘,“这么多活,女子不出门,全叫男的干吗?这怎么干得过来,更何况娘不做工,光靠爹,咱家的日子哪里有如今这样好?”
“以前可没这么多活。”女子笑着夹菜说,“就是你爹,也时常没有活做,那时你可常常饿哭。”
少年人自然还记得那时候的事,饿肚子的感觉到死那天都不会忘,他只是过惯了如今的日子,实在不明白当年为何会过得那样苦。
“可爹还是爹,娘还是娘,难道我小时候娘身子弱?爹没如今的手艺?”
夫妻俩一起笑了:“那是如今厂子多,有手有脚就有活干,以前别说厂子,就是扫大街——这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里有专人干,还给你发钱?”
少年人痛骂:“这是浪费人力!”
男子看孩子钻牛角尖,忍着继续笑的念头说:“手艺是有的,你娘也勤快,可大家都没钱,谁肯花钱买桌椅板凳?不都是自己上山砍树,能自己做的便都自己做了,他们不买,你爹我怎么挣钱?”
“你娘就是勤快的能一天织十匹布,咱家没钱,怎么买线?没线哪来的布?就是浆洗衣服——各家妇人都做得的活,谁家肯花钱叫别人洗?”
少年人:“那、那还能卖小菜,做些馒头出去,不也能挣钱?”
夫妻俩实在憋不住了,一齐发出了快活的笑声:“那时小工哪个肯花这个钱?自家做的干饼啃两口也就是了,还花钱?是钱多了烧得慌?”
少年人被父母笑得有些恼羞成怒:“照你们说的,大家都不花钱,也都不挣钱,日子怎么过?都饿死了事吗?”
夫妻俩终于不笑了,两人眼中都流露出莫名悲戚:“是啊……最后不就是饿死了事?没活干,没钱挣,没饭吃没衣穿,否则戏文里怎么唱卖身葬父?连下葬钱都没了啊!只能自卖自身,给爹娘买了棺材,自个儿也有个能去的地,找个饭碗。”
平民百姓是不抵触为奴为婢的,因为他们随时都能落到做奴婢的境地去。
可当奴婢在他们看来也并非什么抬不起头的丢脸事。
毕竟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吃喝二字吗?
尤其能进皇宫和大户人家当奴婢,那都算是光宗耀祖了,大户人家落败了,从中出来的大家婢,都有人抢着求娶呢——毕竟大家婢有见识,有时甚至识几个字,能和正儿八经的闺阁小姐处在一块,人品也是得到认证的。
要是能再年轻些,不过二十岁,那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至于进皇宫,如今穷地方还在自行阉割男娃,想着送进宫里当太监,要是有造化当皇帝近侍,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女子忍不住说:“你看戏文里卖身葬父的多是姑娘,她们爹没了,家里的地就要被族里收走,自个儿又没到出嫁的年纪,不去当奴婢,留在家里只能等着饿死!谁家肯要一张能吃饭的嘴?要是遇到没良心的亲戚,卖去窑子里,反倒不如当个奴婢,当个粗使丫头,起码靠力气吃饭。”
“这、这不人道啊!”少年人学了个新词,此时沉痛道,“这岂不是不当妓女就当奴婢?旁的出路一点没有?”
他忍不住说:“我们班里就有几个孤女,爹娘都死了,如今是官府养着,等她们长成了,挣了钱,才还官府的钱,还没有利息!且十四岁以前的都不必还。”
“那要是换成以前……”
女子叹道:“如今世道好啊,你得好好念书,以前念书哪里这么容易,一年的束脩得咱们一家攒两三年,再说笔墨纸砚又是一大笔钱,这都不算,买书的钱,真是卖了你爹娘也买不起,大地主有时都供不起一个读书人呢。”
男子也说:“只说束脩笔墨都是好的了,以前你要考官,得拜个有名的先生,做人家的入室弟子,这拜师的钱咱家一辈子都攒不出来。”
说到底,小富之家要让子孙入仕当官,都可能返贫,对普通人家来说,供一个读书人,可能要两三代的积蓄,这还不能保证孩子一定能考上官。
对普通百姓而言,孩子能认得几个字,以后去酒楼或大商户手底下当学徒,再然后当掌柜的,已经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好出路了。
有时候为了让孩子有好前途,叫孩子辞了爹娘,去给“老爷”当义子,甚至直接给“老爷”当儿子的也不少。
少年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觉得读书是苦差事,班里多少同学都是爹娘逼着上课,考的不好还要吃一顿竹板炒肉,且读书是用不了什么钱的。
但爹娘这么一说,仿佛读书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不是达官显贵家的子弟,别说读书了,就是识字都难。
女子笑着说:“我当年刚扫完盲,识得一些字,真觉着自己不一样了。”
男子也点头:“以前哪里想得到,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用当真眼瞎,识得字了,日子也好过不少。”
少年人沉默半晌,终于承认自己记不得幼时的苦,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傻子,但他不肯嘴上露怯,立马换了个话题:“不是说那巨船出海,估摸着三年就能回来?这都快四年了,怎么还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