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怕什么?”
“就是,请个假不就成了?”
“哪里那么好请假?我又不是给官府做事,寻常的作坊,请假都是有数的。”
“倒也是,如今的作坊,不是生病和红白事都不好请假。”
“快快,快到咱们了!”
随着身后的人音量陡然变大,白四也抬起头来——果然前头已经没人了,马上他就要踏上台阶,走进车站。
这让白四不由得挺直了腰板,他这才发现自己不是不激动,只是一直克制着。
白四的脚踩上水泥台阶,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连鼻尖闻到的那股酸臭味都消失不见了,他在踩上最后一层台阶后仰头看向头顶。
没有房梁——竟然没有房梁!
他没有看到木制房梁,也没有看到水泥房梁,车站的顶部是平坦的,不是拱形的,也不是尖角,而是平坦如地面。
白四咽了口唾沫,他环顾四周,车站和他想的完全不同,脚下和头顶都是平坦的水泥面,整个车站只有寥寥几根巨大的立柱,虽然摆放了长凳,又挤了这么多人,但依旧显得空荡。
而在车站的一侧,十多个穿着一致的卖票员坐在水泥台后,此时还用不上他们,但他们依旧待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毕竟检票不是他们的活,他们只负责卖票,但今天来的人都是手里有票的。
白四进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长凳的空座了,但他毫不在意,宁愿站着观察车站里的一切。
无论是地面还是墙面都格外平滑,也不知道车站墙面用的究竟是什么漆,白色的漆面格外平滑,看不出水泥墙面的凹凸不平,尤其是那几根立柱,大得让人忽略了美丑,只剩下震惊。
大不是一定是美,但大到这种程度,就一定和丑没有半点关系。
白四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火车到站的铜锣被敲响,白四才回过神来。
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锅炉工讨好的对他说:“白兄弟,咱们一起上车吧,我是四车厢,你是多少?”
白四自然记得,他立刻松了口气:“我是六车厢。”
锅炉工遗憾的“啊”了一声,白四还不忘安慰:“都在青州,以后总有再见的时候。”
锅炉工也明白了白四不想和自己还有接触,他有些难受,但不肯表露出来,在拱手之后跟着人群从另一扇门出去。
白四稍等了片刻后才走出去。
经过这一扇门,白四走入了一个长长的通道,这条通道一样空荡,只是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两个木箱,木箱上头有开口,正面写了“垃圾桶”三个字。
垃圾桶也是白四到了青州后才看到的东西,也正是因为这个东西,青州的路面比襄州干净许多,襄州路面上常有些烂菜叶鸡蛋壳,附近的住户随手就把垃圾丢在路上,再经人踩踏,聚集了蚊蚁之后臭气熏天。
不过垃圾桶白四已然习以为常,他没有多看,只是继续向前。
最终他又踏上台阶,而这一次,当他站上最后一层台阶后,终于到达了露天的平台——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火车。
漆黑的火车像一条不会动的巨蟒。
蟒头有一根长管探出,白四往后一看,车厢长得几乎要看不到头。
他手脚止不住的颤抖,视线无法从火车上挪开。
“这样的东西……”白四嘴唇颤抖,无法抑制的自言自语,“真的是人力能造出来的吗?”
这就是火车,它不美,不精致,甚至堪称粗犷,它是钢铁的造物,硬直的没有一点曲线,可没人能说它丑。
周围的人站在火车前,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去检票上车。
他们只是兴奋地不断打量火车,甚至上手去摸车身,好像是在摸什么神像。
“竟然是玻璃窗!这玻璃窗应当比咱们常见的玻璃硬吧?否则碎了咋办?”
“车皮是黑的,这是什么漆?大漆?”
“车头的管子就是让烧煤的黑灰冒出来吧?”
“快快,谁先上车去看看?”
“你怎么不去?”
白四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却只剩下一个——
朝廷,真的能和阮地抗衡吗?别说抗衡,即便阮地不藏私,朝廷派人来学,能学会吗?
他跑着一趟,真的能只靠带走几个人,十几个人,就得到阮地的一切吗?
能吗?
第303章 火车通车(五)
站在入口处,白四心中紧张,表情却风轻云淡,他将车票交给检票员,但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视线落在对方的胸牌上,在心里默念对方的名字。
好在对方只检查了车票,没有看他的身份凭证,很快就放他进去。
白四在踏入火车时缓缓呼出一口气。
车票上有购票人的名字,白四还以为需要身份凭证,他都想好了说辞,要么说忘带了,要么说在补办,总之他是绝不可能掏出凭证的,别说有周彬的凭证,他自己都没凭证,只有一个临时通行证。
进了火车内部,白四不由得瞪大双眼——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车内会是这个模样。
所有车座竟然都是铁制的,或许不是铁而是某种合金,而不是和他设想的一样是木制的长椅,但座位很逼仄,每排两个座椅,只能容纳人坐在里头,却不能伸直双腿。
每个人所得的空间就和曾经的一人小轿一般。
这对白四而言自然太逼仄了,但和他一同进来的人却不这么想。
“这么大啊!”中年女子一张嘴,嗓门大得整个车厢都能听见,“可比牛车宽敞多了!”
“那是,这可是火车,不比牛车强?”
“嚯,牛车里才是人挨着人,转个头都艰难,上回和一个后生挨着,叫他羞得脸都红啦!”
“是腿挨着了吧?后生就是脸皮薄。”
“这火车就不会挨着腿!”
“快找位子坐。”
“哎呀,可不能乱坐,都是有编号的,你瞅瞅你的票,上头有号!”
白四也对着票上的号找位子,他运气好,正好是靠窗的位子——火车的车窗没法打开,他没带行李,也就没必要学着别人把行李放到头顶的铁架子上。
椅子坐着也不舒服,没软垫,坐下去又硬又凉。
不过没人会嫌弃。
白四刚坐好,刚刚嗓门格外的中年女子坐到了他的身侧,她一看就是干力气活的人,胳膊粗壮,大腿快要比白四的腰都粗了,背厚而宽,头发也剪得同兵姐一样,甚至比兵姐的还短,就留了一点发茬,简直像是刚还俗的尼姑。
她一坐下就开始同白四攀谈:“这火车比车站都气派!看这椅子,嚯!以前别说拿铁来打椅子,就是打菜刀,那都买不起呢!”
白四不知该不该搭话,但不搭话也不影响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是咋拿的车票?我是我们厂的劳模,得了两张票,我们组长都没得呢!”中年女子骄傲的挺起胸脯,“小伙子你这样的年轻,应当是读书读得好吧?我是没读书的命了,不过我儿读的不差,年底考试都能拿个高分,将来定然比我和他爹有出息。”
白四:“家姐是农先生,这才得了几张票。”
中年女子:“呀,竟然是农先生,你家姐姐可真是吃得苦,做农先生可累,还苦,尤其是姑娘家,乡下不少地方的男人——真是没种的货色!见着女人就像狗见到了好肉,小姑娘可不好去那种地方。”
白四听得忍不住想皱眉,果然是平民出身的女子,痴长了年岁,满嘴的污言秽语。
“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发车。”中年女子拿出油纸袋,还给白四也递了一个,“你拿着,我听人说这车坐着可能会晕,晕了就想吐,不能吐地上,吐这个袋子里,下了车还能丢。”
白四摆摆手,强撑着笑脸:“不必了,我应当不会晕。”
他连马都骑得,怎么会晕这样大的车?
骑马可比坐马车还要颠簸许多。
中年女子却不在乎白四的话,直接将油纸袋塞到了白四手里:“拿着吧!不值几个钱。”
油纸袋也就这几年常用,由于油价下来了,油纸的价格也就便宜了不少。
尤其是桐油,如今不少地方的桐油全被阮地收走了,这让油布油纸的价格全部下滑,甚至连肥皂都开始走进普通人家。
以前虽然也造肥皂,但都是用的动物废油,成本依旧高昂,只能当做奢侈品售卖或是外售,现如今只要普通人咬咬牙,还是能买上几块回家用。
无论是用来洗衣洗头,清洁力都很强。
自然了,舍不得的人还是占多数,洗衣裳还是用草木灰的更多。
白四拿着油纸袋,恨不得此刻就站起来找人换个位子,但他强行压抑着情绪,几乎要把油纸袋捏出缺口来。
他实在有些受不了阮地,这儿的人仿佛都不知道羞耻——一个女子和他挨得这么近,即便她年长他许多那也男女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