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的朝贡为什么进不来!”耶律兴宁突然吼道,“正是她的手笔!”
“边关各处,怎么早年不打?自从她的酒进了大京,边关战事不断,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这事同她脱不了关系!”
随行官员默不作声,他知道耶律兴宁只是发一时的脾气。
大辽皇帝早已不像当年,权贵们骄奢淫逸,哪里还肯听皇帝的话?
宋人的朝贡渐渐断了,但享受早已成了习惯,权贵们要美酒美人,要绫罗绸缎,要柔软的棉被,要茶叶熏香,这些东西皇帝给不了,钱才能给。
皇帝又有多少钱?无论国库内库,都得指望各地税收。
可契丹本就不像汉人王朝,不仅有南北宰相,大部族外还有小部族,为了各部族不闹事,权力早就下放了,小部族也能设大京朝廷的官职,一旦大京有了变动,往年听话的小部族立刻翻脸,要么哭穷,要么只当没这回事。
钱啊……
酒娘子有钱,在他们看来,她可能比宋人还要有钱。
而且她是个女人,她的威胁总是要比宋人皇帝小一些吧?
毕竟汉人还有后宫不许干政的规矩,连皇帝的妻子想插手朝政都不行,更何况一个平民女子?
都是服毒,服酒娘子这颗毒药,毒性大约会小一些。
“大人……”随行官员斟酌着说,“毕竟是大事,还是早些给大京去信,请陛下决断。”
耶律兴宁怒容消散,他脱离般地靠在椅子上,双目无神的望向窗外。
“陛下……陛下又能怎么办?贵族们会同意的。”
“兴庆交不上什么税,且不是割地,交给酒娘子,她能带给他们的好处更多,更何况酒娘子在贵族身边不是没有安置幕僚,这些幕僚会说服贵族的。”
明明她的野心不加掩饰,就摆在明处,可这个陷阱太甜美了,甜美到贵族们明知是陷阱,还是会不断往里跳。
就像那些幕僚,他们也不加掩饰,人人都知道他们从清丰太原而来,可依旧被贵族们奉为座上宾,他们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带来什么好处。
耶律兴宁叹道:“汉人说的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辽人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久得都忘了我们的祖先曾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随行官员:“不过我听酒娘子的语气,她恐怕不会在夏川停留太久。”
“我派人打听过了,听说她要回去参加什么表彰大会,这是汉人的庆典吗?以前从未听说过。”
“不过即便兴庆的事暂时没定,也要把夏川的文书签了。”
“酒娘子承诺的……”
阮响可给夏川出了个辽国不能拒绝的价码。
只要她拿到夏川,辽国的贵族们就能拿到五年不费一分一毫的美酒,这五年内还能拿到夏川的税收,以及辽地贵族的商人们,两地来往做生意不必交税。
这里头的利润空间太大了。
出行前,随行官员得到的命令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亲眼盯着耶律兴宁签下文书。
毕竟耶律兴宁清名在外,算是辽国难得的廉洁官员。
耶律兴宁看着这个随他一同离开大京的年轻官员,他心中的那块巨石狠狠悬高,在一阵哑然后,他终于嘶哑道:“你也一样……你也一样……”
随行官员低着头,他能当上这个官,全靠大贵族的支持。
他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事,也知道自己该回报谁。
耶律兴宁闭眼:“我会签的,明日,明日就签。”
“割地……”耶律兴宁突然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有朝一日,大辽也会赔款。”
随行官忍不住提醒道:“大人,不是割地,酒娘子给出那么高的价,不算割地,日后也不会赔款,只等国库缓过劲来……”
“谎话说久了,自己都信了。”
“你看她的样子,像是能等国库缓过劲来吗?”
“恐怕即便她说了,她自己都不信。”
“只有你们信了。”
“不……只有我们信了。”
第316章 大会之前(八)
“咱们夏川真归那酒娘子了?”
“嘘,小声些,如今大伙都不叫她酒娘子了,随那些吏目,叫她阮姐。”
“听说还不到二十,毛头小……小姑娘,知道怎么管事吗?”
“吓,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是唬人的。”
阻卜挤在人群中,他并不是明显的契丹人长相,比起契丹人,他长得更像汉人,大约是因为他的祖母就是汉女,而他长得更像祖母。
有时混在人群中,还真没人能分辨出他是契丹人还是汉人。
他前些日子带着妻女躲到了乡下,听说司徒已经带人离开后,才独自来城中打探消息。
好在如今正是两方交接的时候,城防管得不严,进出城内还算容易。
可惜阻卜的汉话还是带着口音,但凡是汉人,只要同他说几句话就能认出他的身份,只是阻卜仍有法子,他装作哑巴,找了个热心肠的大爷比划。
虽然大爷看不懂阻卜的比划,但不妨碍他滔滔不绝:“辽国派的人走啦,听说还是个宰相,这么大的官,可惜他走时我不晓得,否则非去瞧个热闹不可。”
“要我说,那个酒娘子看着也不像是能管事的,就一个小姑娘,那脸白嫩的哟,一看就是没成算的人。”
旁边的人忍不住说:“大爷,你没看清,人酒娘子的脸不咋白嫩。”
大爷眼睛一瞪:“姑娘的脸哪有不白嫩的?男人的脸才糙!女人就没有脸糙的。”
大爷冲阻卜说:“听那些吏目说,过些日子还要教咱认字——你说说,叫咱认字有啥用?我就说,小姑娘懂什么?”
旁边的人实在忍无可忍:“大爷,但凡你多问吏目两句呢?你这样的不必认字,反正你也不用找活干!你闺女儿子得去,否则养不起你!”
大爷哼道:“读书?那是大老爷才能干的事,咱这样的穷人也就有把力气。”
“那酒娘子想叫人人都认字?怕不是做梦做昏头了!”
“你说是不是?”大爷看向阻卜。
阻卜摆摆双手,示意自己说不出话,大爷也一时忘了哑巴也能点头,没非让阻卜回应。
阻卜打探了一圈消息,在日落之前赶回了乡里。
一家子虽然逃到了乡下,但日子并不差,阻卜对乡长有恩,逃来之后便住进了乡长给他们准备的房子,虽说是木板房,但好在多次修缮,起码下雨时屋内不会漏雨。
阻卜刚到家,坐在门槛上脱去沾满黄泥的鞋,一边磕落进去的石子,一边冲屋子里喊:“孩他娘,咱收拾收拾,明日就回去了。”
妻子从屋里跑出来,她脸上带笑:“真的?能回去了?城里那些人怎么说?”
“我听说那酒娘子是个心善的好人,你又没做过什么错事,咱家应当没啥事吧?”
“那不知道,不过总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你看咱妮子,天天往山上跑,都要成野孩了。”阻卜很是忧心,女儿在城里时就是个闲不住的,日日往外跑,但在城里周围都是邻居,总有人看着,可在乡里常看不到人,他们在这儿也无亲无故,女儿跑没影了都不知道。
妻子:“我这不是怕你有事吗?”
阻卜说:“能有什么事?我看那酒娘子不是个没成算的人,我这次进城听人说,那酒娘子每拿下一地,都要叫当地人读书识字。”
妻子吓了一跳:“读书识字?不成不成,这我可不成!那都是聪明人能干的事,我这样的……能识个什么字?那要是不识字,是不是要被抓去挖矿啊?”
“那不至于吧?”阻卜也犹豫起来,他自觉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读书习字大概也很艰难,“不识字的全送去挖矿,有那么多矿给人挖吗?”
夫妻俩面面相觑,妻子小声说:“咱还是再看看吧。”
阻卜:“……也成。”
比起乡下没什么反应,城中百姓则要闹翻天了。
大约是吏目们太过平和,夏川城内的吏目头一次这么慌忙,几乎是走到哪儿就有人问到哪儿,问的问题千奇百怪。
且无论男女吏目,都有人问他们要不要在本地寻一门亲事。
倘若是女吏目,那就告诉她们自家有一俊朗儿子,年轻力壮,不仅给彩礼,还入赘,不仅照顾好家里,还能出去干活。
倘若是男吏目,那就说自家有一待嫁女儿,年轻漂亮,不要彩礼,倒给嫁妆。
还真有吏目心动,却不肯表现出来,却也没有一口回绝。
城中的乱象延续了数日,直到新官赴任。
杨妮一路坐着马车颠过来,随行的官员不过五六个,她情绪并不怎么高昂,实在是路上颠簸,她不知道自己吐了几回,再且说了,她一直在五通县,眼看着就要提到太原去,没料到峰回路转,被派到夏川做主官。
“过去了不忙着做事,还是得先走访,夏川毕竟和五通这些地方不同,五通县不归阮姐管的时候,好歹也听过钱阳的事。”杨妮说着说着又要吐,下属忙将油纸袋递给她,她吐过一回后摆手说,“这路我是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