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跪在地上,她脸上没有表情,甚至连惊恐都消失了,她只是这么听着,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
她累了,太累了。
这些年她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个好觉,到了这一步,谁能给她一个痛快都算恩赐了。
村里自然没人有那个手艺将一个活人千刀万剐,此时去找人也不容易,不过碍于村里沸腾的怨气,村长还是拿出些钱来,叫人去镇上将杀猪匠请来——好歹比起农户,杀猪匠还杀过大畜生。
“这就别叫妇人们来看了吧?”年轻的男人小声冲村长说,“我娘身子不好,怕受了惊,那病更重了。”
男人是村长的侄子,但村长只思索了一瞬:“都来,缺了你娘一个也不好,叫她站远一些。”
男人叹了口气,一时间怒气更盛:“咱们村还没出过这样的事!该去找她娘家给个交代,难道两个人就白死了?那可都是壮劳力,二牛抢水时可从没露过怯,上回还未大牛挨了一棒,不是他,大牛早没了。”
“她娘家穷得很,哪里有钱赔?”村长倒清楚妇人的事,他撇嘴道,“一家子没一个有本事的,恐怕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二两银。”
“也不知那杀猪匠啥时候能赶过来。”
杀猪匠也还不知道自己要杀的不是猪,他收了钱,又将送来的猪交给徒弟料理,就急忙地上了牛车,待走了一段路后才思索起来:不过是杀猪的事,一个小村子怎么就舍得花这样多的钱?难道是钱多了烧手?可这村子与他也不是全无来往,平常小村落,所得的钱实在有限,甚至平日里以物易物更多。
毕竟是杀猪匠,这个行当光有手艺可不够,三教九流都得有来往,就是应付差役也得有脑子不是?
他忙朝外喊:“我今早吃的不干净,快停车!我要去拉屎!”
赶车的人不疑有他,便立刻停下车来。
杀猪匠跳下牛车,立刻钻进了草丛里,他臃肿的身体头一次这么灵活。
可毕竟还存着几分好奇,便也没有走远,只蹲在一棵树后听送他的人说话。
这一听可不得了,竟是要让他去执行私刑的——等他到了村里,即便再不肯,那么多大汉围着,难道他真有勇气反抗吗?最多也只是想个法子,不让那妇人受太多罪,一刀结果罢了。
可那样一来,他这干干净净的人就完了,他就成了杀过人的恶人了!到时候传扬出去,谁还敢来买他杀的猪?他的生计可就全完了!
至于妇人杀夫,与他有什么关系?和他的生计相比,旁人的生死全不重要。
尤其他真干了这事,就算是被捏住了把柄,日后那村子执行私刑,次次让他去,他敢说一个不字?这不就成了整个村子的奴隶?他好好一个杀猪匠,清清白白一个人,大好的日子不去过,给人当奴仆?
杀猪匠不敢再听了,正巧赶车的人也在喊他,他便立即钻进密林里,找小路往回跑。
好在他一身的力气,牛车又没赶出来多远,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回了镇上。
送他出门的妻子一看他回来,有些奇怪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早,他们反悔了?也是了,什么猪那样的金贵,给这样多的钱。”
杀猪匠是个存不住话的,他忙摆摆手,先去舀了一碗水,牛饮三碗后才一屁股坐到竹椅上,摸着肚皮说:“哪是杀猪的事!他们村的妇人杀夫,要叫我去将她千刀万剐了。”
“呀!”妻子吓得脸色一白,忙去关上屋门,压低了嗓门说,“丧良心的东西,怎么找了你!这不是害咱们家吗?!以后干不成杀猪的买卖,那点钱又抵个什么?!”
“我也这么想。”杀猪匠心有余悸,“那村子闭塞,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事送官不就好了?自个儿处置,出了什么事一个村都落不着好。”
妻子嗤笑一声:“送官?镇上哪里还有什么官来管事?要公道,还不是得去找女吏们……”
杀猪匠和妻子互看一眼,彼此突然间有了灵犀。
镇上的官吏早就不管事了,这里离清丰近,虽说还不算女主治下,但不管是水利还是商运,都是靠清丰那边的女吏们经营——这也是近一年的事,女吏们过来也不是没人反对,但好处实在是太多了,不提水利,光是针线布料这一项就能叫寻常人间省下许多钱,能带来好处,再顽固的人也都默认了。
杀猪匠同几个新来的女吏关系好,这几个女吏管着女吏们的内务,手里有钱,常来卖肉改善女吏们的伙食,给钱痛快,也不讲价,杀猪匠有意讨好她们,关系自然亲近一些,好处也捞的多一些。
妻子小声说:“倘若你同女吏们说,叫她们立个功,日后她们买肉可就没那杀猪刘的事了,咱们家两个小子,镇上就这么大,总不能兄弟两一个碗里争食吧?”
“上回她们不是说了,只要于民生上有利,就算是立功了。”
“到时候也不求她们给咱们小子寻个出路,只要彼此有个情面,将来将两个小子送去清丰,学上点东西,总比都待在镇里杀猪强,镇里一天才有几头猪能杀?”
杀猪匠细一思索:“倒也是!那我就走这一遭,我在镇里也有几分脸面,不怕他们来找我麻烦!”
“更何况我也有理,就连朝廷都不许私刑,放哪儿都是我对!”
第353章 要变天了(十)
不大的土屋内,阮梅云伸了个懒腰,她几乎是一夜未眠,强打着精神看各地吏目提交上来的公文——虽然身处小镇,但她的职位可不低,这些靠近清丰的村镇,就是近两年要消化的地盘。
能不动用武力就不动用武力,这是衙门的宗旨,道理也是显见的,如今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一旦打起来,最后受损失的还是衙门。
尤其四周敌人虎视眈眈,兵力几乎都在外围,内部的兵力并不多。
役吏们也都不能算是兵,他们并没有受过士兵应受的训练,有许多甚至从未摸过枪,一旦打起来还怕他们误伤同袍。
自然了,倘若实在不能和平蚕食,那动用武力就是最后的手段。
阮梅云正是和平蚕食计划中的一员大将,若说资历,整个清丰未必有比她资历更老的干吏,虽说不是麦儿那一批的几人,却和马二同批,为人聪明机灵,做事大胆心细,对阮响推崇备至,即便父母俱在仍旧改了姓名,为了这个计划甚至宁愿放弃高位,到小镇上做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女吏。
“这些村子,实在是冥顽不灵。”阮梅云冷笑一声,将一沓公文扔到旁边的桌案上,冲自己下属说,“什么好处都要,什么话都不听,两边摇摆,想着用这样不值钱的筹码从我们这儿拿更多东西。”
下属拿起那沓公文,翻了几页后说:“村里的事不好做,也不敢派女吏进村,当年的教训太大,也太惨烈了。”
阮梅云眸光深沉:“是,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越有一套他们自以为的道理,想要根除,就要连根拔起,依我看,这些村子不必再留,将人打散分开,不给宗族再立起来的机会,才有所谓的新生。”
“不过……杀鸡儆猴也要做,不吓破他们的胆子,估摸着还敢继续阳奉阴违。”
男吏如今虽然人数也不少,但为了推行衙门的规矩,对外一向是女吏话事。
阮梅云很清楚,一旦男吏们进入乡村,他们要么会和当地人械斗致死,要么被其同化同流合污。
毕竟有时候村子里没钱,但一定有姿色足够的女人。
哪怕是在清丰,也有三成男丁一辈子都没有娶妻的可能,再加上衙门对卖淫的态度,他们不仅没有娶妻的可能,恐怕连接近女人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的一群男吏,只要其中有两三个被引诱,整个队伍很快就会堕落。
堕落是最容易的,尤其对深入乡村,无人监管的男吏而言。
但不让男吏去,女吏之前的教训又摆在那里,导致她们对乡村的了解虽深,却很难完全掌控。
即便想和宗族合作,但两方之间本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再加上宗族这样的权力机构,绝无可能自己放掉权力的缰绳。
阮梅云为此头疼了足足几个月。
有时候她气到丧失理智也会觉得还是以前的法子好用,不听话的杀了就是,只要杀得够多,杀得人身份够高,剩下的人就知道老实听话了,再用水磨工夫,几年十几年的下来,新生的孩子继承的就是她们的意志,学习的就是她们的思想。
这是最好用的法子,还能少许多张吃饭的嘴巴,省下不少粮食。
但当离职回笼,阮梅云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处理公文,想方设法把手伸到村子里。
“可惜那些村子都极为封闭,且宗族势大,村子里的消息很难漏出来。”下属微微摇头,杀鸡儆猴这样的手段人人都知道,都想用,但对这些村子来说却极为难用。
毕竟一个封闭的小村子,人人都沾亲带故,你不喜欢你的叔叔,愿意漏出他的消息,但你的婶婶呢?你的表兄弟姐妹呢?甚至一旦被发现,不止你一个,你的家人都要被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