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吏目都是本地任命,以为能做一辈子的土皇帝。”
“我告诉你们,这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是,你们还不归阮姐管,法理上尚有欠缺,但你们要明白,自己端的是谁家饭碗!”
“你们穿的衣裳是谁的人贩卖过来,你们种得粮食是谁人贩卖的种子,乃至于你们出去买的一针一线,又是谁人千里迢迢运送而来——你们说自己是朝廷子民,但你们能好好活到如今,一村男女老幼尽存,难道仰仗的朝廷的威仪?!”
阮梅云:“恰恰相反!你们仰仗的是阮姐远征辽东,披肝沥胆,殚精竭虑所创造的秩序,仰仗的是阮姐手里精兵良将,行商走卒所创造的威仪,而今你们端着阮姐的饭碗,吃着饭,就别找麻烦,无论是找阮姐的麻烦还是你们的麻烦。”
“权贵宗族叫贱民跪下,我们要他们站起来!让他们知道天地变幻,再没有皇帝老儿在上头作威作福!世上从没有什么贵贱!”
农夫们听得不甚了了,大多听不懂阮梅云的话,别说那些成语,光是秩序这个词就听不懂。
但村长却听得明白,也知道阮梅云在说给谁听。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出头鸟,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恐怕这件事,自己的一条命都解决不了,哪怕此时一头碰死,该来的还是会来。
“指导员,受害者醒了!”女吏将醒来的妇人翠兰扶起坐好后朝前方的阮梅云喊道。
阮梅云回头望去,翠兰还茫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胆战心惊地左右环顾,知道自己大约是安全了,不必去死了,虽然背后还有钝痛,可一时安心后总算察觉到了晚来的惊惧,不由双眼含泪,只喃喃喊道:“我儿……我儿在哪儿?”
对待这样的人,阮梅云的脸色就柔和了许多,她问道:“你有何冤屈,尽可道来!”
翠兰望向阮梅云,又望向倒了一地的农夫们,只喊道:“我要见我儿!”
阮梅云看向村长。
村长微微闭眼,终于睁开后才认命般地说:“阿大,把他们带过来。”
但他依旧挣扎道:“杀人偿命,即便我们不该动私刑,此妇人依旧死有余辜,难道女大人要倒行逆施?传扬出去恐怕也不见有什么道理!”
杀人偿命,是百姓最淳朴的道德观,哪怕改朝换代,时移世易也决不能更改。
否则百姓怎么归心?怎么相信新的“朝廷”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即便王子犯法都得与庶民同罪,不管事实上究竟偿没偿,但这最基本的态度都拿不出来的话,这个新“朝廷”又有什么公信力?
阮梅云脸色微变,猛然发现自己太急了。
哪怕事后找补,恐怕也要落人口实,到时候不止是自己仕途尽毁,恐怕阮姐这些年积累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
这个村长绝非等闲,他这么快就找到了最尖锐的,阮梅云最无法逃避的问题。
但阮梅云好歹历练了这些年,她只是冷笑一声:“律法条条,事事可依,哪里是杀人偿命就能轻易囊括?妇人躲避贼寇,捂死幼子难道也要偿命吗?!”
村长此时也发现阮梅云在“讲道理”,他松了口气,面色也不再惨白。
他自认比起对方,自己更有道理。
第357章 要变天了(十四)
受了枪伤的农夫们被带走治伤,好在女吏们没有直击要害,虽说伤势有轻有重,但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要受些折磨。
阮梅云看着村长派人将翠兰的一双儿女带来,又看着这一家三口抱着哭作一团。
等他们哭过了,情绪稳定了一些,阮梅云才对翠兰说:“仔细说说,若有冤屈自然给你做主,不过我们之后也会详查,倘若信口雌黄也自有律法审判。”
翠兰哭得双眼肿成了核桃,她艰难地抽泣几声,却还是坚持一早的说法:“是我杀的,他就是我杀的!”
“不!”长子突然动起来,他匍匐在地,额头触碰土地,声嘶力竭道,“不关娘的事,是我!是我杀了他!娘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要护着我!”
众人哗然,村民们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子。
妻杀夫固然是大罪,但子弑父显然罪加一等。
甚至妻杀夫还能算凶杀,夫妻之间好歹没有血缘关系,但父子则另当别论,子杀父,就是对孝道伦理的绝对践踏,虽说无论是妻还是子,杀人都是死罪,但子弑父带来的道德破坏,影响力远胜其它。
倘若阮梅云是“朝廷”官员,此刻无论如何,都必须直接将长子治罪,而妇人及其女包庇隐瞒,也要一同治罪,最少也要判个流放。
这事关封建统治的法理性,没有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毕竟在家天下的框架内,孝就是统治的根基,不孝甚至能和谋朝篡位相提并论。
但阮梅云却是松了一口气,一家人都想治一个人于死地,其中必有隐情。
总比妇人一言不合就杀夫来得强许多,认真分辩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起码她不至于从道德高地上被推下去。
无论朝廷的律法多么完善,乡村一带都还是“人治”,而“人治”的基础就来源于“道德”,阮梅云很清楚这其中的重要性,绝不是简单的“农人盲蠢”就能够随便糊弄过去的,一旦处理不好,连已经被阮响消化的土地都要受动荡。
道德的高地,必须由她来占领。
阮梅云厉声道:“细细道来,不可隐瞒。”
长子匍匐在地,虽然受了一日的惊吓,但情绪竟然尚算稳定,声音也未曾颤抖,他高声说:“那贼人动辄打骂我们一家,每到年尾,我娘都会被打得卧床不起,乡亲们都知道!姑父也常来劝,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昨夜他喝了大酒,又丢了土豆,回来就对娘拳打脚踢。”
“我去阻拦,他连我一起打,还扒了我的裤子要叫我做太监。”
“如果我不反抗,我就要死了!”
“所以我杀了他,不关我娘的事。”
阮梅云看向跪在地上的村人,面无表情地问:“他说的与事实可有出入?此人动辄打骂家人可是事实?”
村人们不说话,只有村长仰着头,自以为抓住了把柄:“当丈夫的管教妻子,当爹的管教儿子,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他连亲爹都杀,又有几分可信?况且他爹只有他这一子,所谓叫他做太监也只是吓一吓他,真阉了,他这一房可就绝了后了。”
长子微微抬头,恶狠狠地瞪着村长:“老匹夫,你如今倒是有一嘴的道理,我和我娘挨打的时候你在哪?只要没出人命,你就高高在上的做你的村长老爷,你那时怎么不跟那贼人讲讲道理?!”
“竖子可恶!”村长暴怒,“你可真是畜生不如!不孝!大不孝!”
“孝你个头!”长子也怒骂,“那贼人也配让我孝?!我只恨杀他太晚,白受了这些年的罪!”
一旁的妇人早已痛哭不止,她膝行着去捂儿子的嘴,只一个劲的重复人是自己杀的。
“娘。”长子转过头,“儿子不孝,不能伺候你终老,听说清丰女子也能撑门立户,你带妹妹过去,叫她伺候你,给你养老。”
他此时才双眼含泪:“下辈子,儿子还做娘的孩子。”
妇人跪坐起来,将长子的头搂进自己怀里,她拗哭着喊:“老天啊!老天啊!你不开眼啊!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要投到我肚子里来!!我有罪啊!我怎么给孩子找了那样的爹!我才是罪人!!”
阮梅云面色铁青:“与你有什么关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男人又不是你自个儿找的。”
妇人已然听不进话了,只抱着长子痛哭。
“大人!”女娃也跪着,她四肢着地爬到娘和哥哥身旁,她仰着头,脖子上还有被掐出来的淤青,声音干涩,艰难地喊道,“娘和哥哥是为了救我!爹要杀我,他要掐死我,哥哥为了救我才捅得他!我哥哥罪不至死啊,大人!!”
长子突然从妇人怀里挣扎出来,脸色大变地吼道:“小妹,别胡说八道!大人,她撒谎!这事和她没关系!”
阮梅云看向村长,难得和颜悦色道:“子弑父,不论缘由总归是大案,在这小村子里辩不出个是非公论来,依我的意思,凡与此案相关的,都一并带去清丰好好严查分辨。”
村长嘴角抽搐:“姑娘,这儿可还是朝廷的地方,去哪儿分辩都轮不到清丰!”
“你就是此时拿出法器将我给杀了,我也是这句话。”
“这还由得了你?”一旁的女吏忍无可忍,“真当自己是皇帝了?一声令下旁人便要随你去死?!你且问问村民,是去清丰分辩,还是陪你一起被正法?!”
村民们刚被燧发枪吓破了胆子,甚至有人尿裤子,此时一听要陪村长去死,期间忙有人喊道:“大人!大人!我愿去清丰!你大发慈悲,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可不敢死!”
村长忙望过去,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