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比赵姨娘的娘家都不如,家里虽然有些钱,但也是这几年的事,在她小时候,她娘只能干些刷马桶的粗活,算是个粗使婆子,她爹虽然是家生子,可也没被主家看在眼里,干些在外跑腿的活,是她哥哥巴结上了少爷,展现了一点忠心和才干之后家里才富裕起来。
穷的时候,家里连布料都不够,哪里买得起丝线让她练女红?
至于力气,她也是没有的,她没下过地,爹娘也托人把她送进院子里当小姐的丫鬟——不是粗使丫头,也就不必干什么力气活,只是日日睡不够觉,她又不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能捡小姐吃剩的饭菜,于是生得也矮小瘦弱。
她就算去了阮地,又靠什么养活自己?还不是只能找个男人嫁了。
去哪里,她仿佛也只有嫁人这条路,只不过在这里她是妾,过去了她可能是妻。
但这又有什么两样?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穿衣吃饭才是头一等的大事。
对平民女子而言,婚后能不能吃饱肚子,穿暖衣裳才是要紧事,毕竟出嫁从夫,夫家日子不好过,她们再能干,照样也不会好过。
可赵姨娘大约是从钱姨娘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她那飘忽的声音突然就实了,甚至中气都足了:“是了!你没有孩子,又不是太太的陪房,老爷不爱你,在太太那你也不是自己人,你再用力巴结,也抵不过人家真正的心里人——要是太太身边那个通房丫鬟怀了孩子,这个家里哪里还有你的一席之地!”
被说破了心声,钱姨娘脸色巨变。
这就是她一直害怕的事!太太身边的通房丫鬟,那是有契书的,虽然如今没了卖身契,但只要契书在手,她就不敢跟太太别苗头,生的孩子也要抱到太太跟前,到时候太太还会看见自己这个人吗?
太太……
太太再信佛,她也是个人啊!她总是要更在意自己的利益呀!
钱姨娘不出声,赵姨娘却仿佛抓到了她的短处,语气急切地说:“我知道你怕什么,怕没人引路,在路上被拐了卖了,也怕在阮地找不到生计,就是找到生计也填不饱肚子,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欺负,这些我都懂!”
“可你看看我,难道我不是女人,我就不害怕吗?!我不是天生的疯子,我也晓得怕,晓得饿肚子的苦,我不和你说什么大道理,我只告诉你,我那干爹在商队里打杂,因着有我干姐姐干哥哥,商人老爷高看他一眼,只要有他,咱们就能混上商队的车,中间只在两个城补给,一次只停两天,而后直上阮地。”
“到时候,我们一起投身去我干姐姐那里,她正缺人手,就是拿不到什么工钱,起码有饭吃有房睡,我干姐姐说,去到那里,念完扫盲班,识得三百个字就能做活了,就是自己找不到,那里的吏目也要给你找活。”
钱姨娘还是不出声,无论赵姨娘说的多好,多么天花乱坠,但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说法,没有旁人可以佐证,也没有证据证实,钱姨娘是不敢信的。
赵姨娘发现钱姨娘久久不回话,好不容易有了的一点希望眼看着就要破灭,她的声音越发颤抖,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你也是个人呐!你难道就不想有尊严的活吗?!你不信我,难道你就信老爷太太吗?!你信我是赌,信他们也赌,你难道不选对你更有好处的人下注吗?!”
到最后,赵姨娘开始口不择言:“还是你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从这样的日子里品出好来了?!”
“对对,你不用干活,只用讨好太太,有绸缎衣裳穿,有丫鬟伺候,好日子!多好的日子,过过这样的日子,怎么再肯去干活,靠自己干活养活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对!正是如此!世上许多人都如此,好吃懒做,懒字就是他们的根!都恨不得连床都不用下,有人把饭喂到自己嘴边,说什么世情如此,但叫他们离了家族,离了男人,都恨不得拼命,宁肯在家里当牛做马,也不愿意出去挣一文钱!”
钱姨娘大怒:“放你的屁!我不肯干活?!我干活挣钱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恐怕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对啊!她是靠自己挣过钱的,当丫鬟的月钱,虽说这月钱发下来就要把大头交给家里,可她也是挣过钱的——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领月钱,她多高兴啊,多得意啊,她靠自己挣了一笔钱,这笔钱会买来粮食布料,养活她,养活她的家人。
那时候……
钱姨娘安静下来,她有多久没有回忆过自己当丫鬟的日子了呢?
她有多久没有回忆起自己挣钱时的得意了呢?
自从嫁进了这个家,她当丫鬟的经历就被她刻意遗忘了,如今她是姨娘了,再不是那个守着小姐床帐连盹都不敢打的小丫鬟了,过去的事变成了她的污点,让她体面的生活染上了不体面的阴影。
可她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懒惰,她也确实不懒惰,为了巴结太太,她认真学了刺绣,哪怕次次都把自己的指尖扎破,甚至有一次针尖刺进了指甲下头,她也忍着痛绣完了那张太太并不会看在眼里,粗糙的帕子。
这是她头一次骄傲的说出来,她是挣过钱的人。
可却只能在疯子面前说,钱姨娘眼眶通红,她的不容易有谁可以体谅?她的恐惧有谁可以明白?
赵姨娘自觉没了希望,冷声说:“你走吧!我既然至今都不改,就因为去不了阮地,我宁肯去死,我死了也不必假惺惺的给我烧纸,或叹我是可怜人,我不可怜!起码我有希望,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你们,哪怕好好活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活一辈子图什么,一生没有希望。”
“我看你们才可怜。”
钱姨娘不再靠着墙,她抿着唇,不发一言的拉开柴房的门,轻轻的走了出去。
她因为不明白才来找赵姨娘,这会儿她明白了,可她不敢疯,也不想疯。
所以她不敢想了。
第371章 日月更换(十一)
离开柴房后几日,钱姨娘都再没去过,也不叫丫鬟去打听赵姨娘的近况——她甚至希望此人从未出现,如此,她的忧虑便要小得多,日子照常过下去,等到实在过不下去了,她自己随波逐流,也就不必再忧愁。
不过大约是赵姨娘的事给老爷提了个醒,老爷近日来常宿在太太房里,偶尔也会来看看她,留宿是少有的,因老爷嫌她身体孱弱,其实就是她矮小单薄,没什么“女人味”,既没有柔媚的气质,也没有丰满的身体。
老爷也不喜欢太太,因着太太是个老成人的样子,但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太太是个贤明人,满足了老爷对妻子的要求,而她不够美艳,也没生出孩子,所以无法满足老爷对妾室的要求。
其实钱姨娘也不爱伺候老爷床上的事,她从未在此间品到什么好处,只有痛,老爷对她向来就是应付,没什么关爱,更别提在意她的感受,无非是衣裳一脱,床帐一拉,亲嘴都是没有的,直入了巷。
完事之后,她还要拖着疼痛的身体伺候老爷擦洗,给老爷穿衣,再送老爷出门。
所以老爷常不来找她,在恐惧之余,她又有些庆幸。
她迫切的想要孩子也是因为这个,只要有了孩子,她就算以后再不伺候老爷,只要不惹太太生气,也能安心过日子。
但老爷来了,她也断不可能将人赶走,或想法子躲起来。
钱姨娘端着茶碗,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笑来,刻意扭着腰走到太师椅旁,双手将滚烫的茶杯放到案几上,轻声说:“老爷,喝茶。”
“你是个贴心人,这么多日子没来看你,还记得我爱喝热茶。”老爷笑了笑,他没比钱姨娘大多少,但常年花天酒地,被酒气被掏空了内里,和钱姨娘在一块时像是两代人,“过得还好吗?太太信佛,应当不会欺负你,上回叫人送回来的花瓶,你喜不喜欢?”
其实老爷在家还是庄重的,钱姨娘也没见过他花天酒地时的样子,认真来讲,老爷算是个不错的夫主,他不打人,也很少骂人,对待姨娘虽然常常冷落,但不会斥责,在外头看到什么好东西了,有太太的一份也就有她们的一份。
并且他也不会宠妾灭妻,对宅院里的丫鬟也没有动手动脚,唯一一个通房还是太太的陪嫁丫鬟。
可钱姨娘还是很怕他,这股怕仿佛是没来由的,她低着头,做出乖巧的样子:“太太是善心人,从没有欺负过姨娘和下人们,管家总是仔细,我屋子里的东西,除了老爷送的,就全是太太送的了。”
“那瓶子真精巧,原不是我配使的,老爷送我,叫我欢喜的不成。”
老爷拍拍她的手,很欣慰的样子:“你们和睦就再好不过了,我常在外头,顾不上家里,就怕你们合不来。”
她都嫁进来五年了,老爷竟然此时才想到自己的妻妾可能合不来,钱姨娘一时想笑,但强忍着说:“都是老爷待我们好,有老爷在,就是起了些争执,想到老爷也就消弭了。”